三(第2/4页)

他母亲来到风景区后,在众人的劝说下一直装病,甚至将门锁上才敢起床活动,多亏了他母亲装病,令大家能在风景区白吃白住。

众人说,他母亲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云南知青,这次索赔人数众多,令他母亲重温到上山下乡的热闹,一直处于兴奋中。

听到儿子曾在此地挖宝,他母亲号啕大哭,说儿子触怒了神灵。有人说,这老妇人讲儿子触怒神灵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是在年轻人面前炫耀自己见多识广。

也有人提出,如果他当年真的挖出了宝藏,宝藏现在何处?他划船时非要在一个洞口拍照,说明宝藏就埋在里面。有的人想马上去洞口,但因风景区人员的到来而未能成行。

风景区人员要带我去殡仪馆。为了施加谈判压力,朋友们要求每来一个人便去看一次他的遗体。

我仓促地做出悲伤的表情,当他的尸体从冰柜中拉出,我和风景区人员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他的衣衫在打捞时被钩杆撕碎,脖颈周围一片红斑,风景区人员好心地解释:“这表明他是一口水呛死,死得没有痛苦。”

为适应冰柜的长宽,他的双手双脚被强力扭曲,风景区人员解释,由于冰柜的不合理,每一尊尸体都要被弯曲一番。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遇到他的情景,他在花园中睡觉,为适应石凳的长宽,他的身体便弯成这样。

从殡仪馆归来,我问众人与他初识的情况,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说自己当时心情不佳,小坐在花园,此时一人过来主动聊天,那就是他。那个为五条马路交叉、围拢着十一个公共汽车站的花园,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清晰,回想当年所画的速写,那个花园中多是失意的人物。

他在花园中向人宣讲逻辑学,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对失意者有特殊魅力。也有人说这一光芒随着与他的深入交往而日渐暗淡,他和他的口才一样,好似充满智慧,实则糊里糊涂。

我听着,渐感胸闷。在宾馆外坐了一会,两个人影向我走来,怯懦地坐下,试探着和我说话——是陪他夜出的两男。

对于出事的当晚,两男做出解释,之所以他跑起来后没去管他,是因为他平时常喝多,对于他撒酒疯已经见怪不怪。

我打断他俩的话,询问旅游为何选择这里?两男说,他俩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新开发的风景区营业艰难,那里在古代有著名的温泉,如果能找到温泉就能将此地完全开发。

寻找温泉令旅游多了浪漫,而且营业艰难的地方收费不高,基于种种考虑,反正来了这里。出发前他曾兴致勃勃地说,他以前找到过一个温泉,但一入此地,却再没听他提过温泉。

户外的交谈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他们给我安排的是单人间。在深夜十一点,有人敲门。来的是陪他旅游的三个人中的女子,谈了一会,我知道了当年他带我去师范学院要找的就是此人。

她已经成为一名青年教师。

她说,他在高中是一个优秀学生,门门高分,个性激昂,许多同学都崇拜他。但在考大学前夕,他忽然失踪,据说浪迹在一个花园。他的父母在那时离婚,也许他想通过作践自己来挽回父母的婚姻——很长时间,女生们的话题主要是他。

他没考大学,跟着父亲过。他父亲后来买下一家破旧餐馆,他请高中同学来帮忙打扫,当时不但男生去了,还去了好多女生。

高中时代,他以课外知识丰富而闻名,于是有同学问他现在看什么书。他说,在看一本借来的大学代数,人生就是一道数学题,总有做对的方法。

我认为这是他喜欢逻辑的嗜好使然,而女教师讲,同学们认为是他对自己没上大学做一点心理补偿,今日看来,那道数学题他没有做出来——说到这里,女教师便哭了。

她哭泣时向我靠拢,被我避开。

对自己的失态,她解释说我在一瞬间恍若是他。我说,按照逻辑,即便我真的像他,如果你跟他只是一般同学,也不会有如此反应。

女教师对我的分析能力十分钦佩,说在帮他打扫饭馆的那天,她比所有同学都多出一个夜晚。

装修直到天黑,她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一直送到车站。等车时,她问:你是不是住在附近?

他说:对,你要回学校晚了就住我那。

她说:有点晚。

他跑回餐馆跟父亲说了句话,把她带回了家。那天晚上,他父亲住在餐馆里,几张椅子一拼睡了一夜。

他父子二人租的是间平房,几天前下过雨,街上的积水淌进屋里,一直未干。她那晚睡在牡丹图案里,那是一张有着浓重咸味的大被,不知有多久没洗。

由于嗅觉作用,她躺在里面有一种沉入海底的幻觉,在那张被子里她献出贞操,但明显的他有着经验。

第二天醒来,闻着被褥的汗腥,她陷入恍惚,向他问明公共厕所的位置,独自去了。那肮脏的厕所令她恐惧,不是恐惧肮脏,而是恐惧每日上这样厕所的人所过的生活。她上完厕所后,没有回他家,径直去了车站。

后来听说,他和饭馆中一个叫“迎迎”的服务员好上了。男生们讲,有一度他很爱讨论“性”的问题。

由于辍学,他在知识上和同学们拉开距离,当时大部分男生还没经历过女人,谈论性是他保持优越感的唯一方式——男生都这么想。她想,也不知他口中的性,关于迎迎多些,还是她多些?

随着众人逐渐都获得了性经验,他就被同学圈子所淘汰。

女教师泣不成声地离去。

他和迎迎结婚旅游,却带上个曾与自己发生肉体关系的女人,绝非常人所能做到。我想起十五年前,他和女兵相约泡澡,还要拉我同去,也许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什么事都要找人分享。

也许只在有人能体会他快乐的情况下,他才能感受快乐的充分。他在三十岁结婚时应该是快乐的,所以又一次做出这种疯癫之举。

还有种解释,他是自杀,所以他要带上她,强迫她向自己告别,他死时也许有一丝闪念,是对海洋味被子下的回忆。

唯一不解的是,为何我令女教师感到像他?

凌晨一点,响起敲门声,是他的遗孀——迎迎,一个笨拙的农村姑娘。我刚到达时,迎迎将我的手抓得很紧,“他总说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决定来,大半原因是对他妻子好奇,一个男人的真实可以由他的女人来判定,迎迎的形象再次让我清醒,他身上的吉卜赛气息是个幻觉。

迎迎说她刚才一直在他丧生的河边溜达,发现从路到河有五十米斜坡,说明他是跑了好长一段才跳入水中的。她问我,他该不会是自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