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朋友大多是在花园中结识,在他死后接踵而至,共同的感慨是:他死在婚礼的第三天,一个人的福气竟如此之薄。

他十八岁时离家出走,三十岁时组建自己的家庭,不料一结婚便死去,看来他真是命运不济,一场喜事便将所有的福气耗尽。他的女人被唤作“迎迎”,也许一直同居着便也没事。

和他同去旅游的有三位朋友,两男一女,去那片风景区也是他们的建议。出事那晚,一伙人喝了十一瓶啤酒,迎迎和那一女醉倒后,他提出要去散步。

当时已是凌晨两点,两男随他去了。

外面鸣响着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怪异得仿佛不是来自人间。他在那晚越走越快,将两男远远甩开,衣衫飘荡,突然响起了四溅的水声。

两男方醒悟,响彻夜空的鸣响是水库的放水声,那时他已在百米之外。消失前他极力仰头呼吸,给河岸上的两男留下仰天长笑的印象。

当晚有渔民发现了尸体,天明时,他的朋友们一拨拨赶来,对陪他夜游的两男满是怨言。两男反复说起他落水后的笑容,还有落水前的奔跑,暗示着他是自杀。

或者是天命。他们刚到风景区时兴奋地游玩,划船时经过一个岸边岩洞,他非要下船拍照,在照片上留下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在他尸体上浮的地点,两男发现,照片上的洞口正阴险地潜伏。

以上一切我都是听人所说,他这次游玩并未邀我同去,出事的当天我也未得到通知。但在十五年前,我和他有过一次出游。

他吃住都在花园,学校每天上午的课间操过后有十五分钟休息,许多学生都溜出校门买零食。我与众不同地抽着香烟,一走进花园,就有一人从长椅跃起,口中叫道:“有粮食了!”我总是节省买颜料的钱给他买烟,无过滤嘴,七角一包。

他的魅力除了他的童年,还在于他研究逻辑。他一直在寻找这个世界的逻辑,认为自己一旦头脑清晰,便能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一切。他在花园中冥思苦想,古代哲人般令人敬仰。

但对我从学校借来的逻辑学书籍,他翻了两页便极度失望,他概念里的逻辑更像是能逆转命运的法术。那些书籍提供了一个信息——西藏有一种逻辑学叫作“因明”,他对此给予厚望,甚至去了一座喇嘛庙。喇嘛庙没有“因明”的书卖,他在庙内第一次见到了唐卡。唐卡是西藏绘画,以色彩艳丽著称,对于唐卡之美,他归功于画家的逻辑性思维。

我们在抽烟时讨论逻辑,每一次花园归来,都令我感到智慧增长。除了逻辑,还常说到远山,那时的北京空气纯净,天际的山峦在每一个落日时鱼鳞般闪光,对人有着特殊的诱惑。

不久学校放了寒假,我和他抬头望着壮丽的远山,他弹开烟头,说:“我们到那去。”

我向家人说学校布置了风景画作业,必须出游写生,得到了五十元钱。他也不知从哪穿来身新衣。为仿效古代朝圣者,我俩步行而去。

小腿绑上捡来的草绳,我俩模仿电影里的战士行军,白天睡觉,夜晚行路,为了省钱露宿野外。白天找一片阳光下的沙土,睡在上面,沙子积聚的热量烘在身上非常舒服。

他分析睡眠只是一种心灵需要,证据是,穿多少衣服,睡着后都会觉得冷,但只要盖上一点什么,便奇迹般地暖和。他的分析千真万确,每次我盖张报纸在身上,果然从不曾被冻醒。

走夜路,因为夜晚阴寒,只有活动肢体方能抵御。走了五天夜路,双目适应了黑暗,所有草木清晰可见,公路生出乳白色泽。

我们只在夜晚露宿过一宿。那晚起了大风,我俩躲在一棵树后浑身打颤,感到血液越流越慢,他分析我俩将在天亮前冻死。为获得温暖,我俩吃光了所有食品,却没有产生一丝的热量。

他回忆起喇嘛庙中见到的一幅唐卡——美丽的女性双手上扬,攀附在一尊牛头怪兽上,正是所有情人拥抱的热切姿态。他问过喇嘛,为何将女人的手心画成红色?回答是,代表她在那一刻全身勃发的热能。

他说:“去幻想女性的红润手心,就能获得温暖。”我如他所言地想象,眼前黑暗中现出转动的手指……

幻想红色而获得的温暖,多年以后,我从一本视觉心理学书上得到解答,因为红色引发了生物本能,那是祖先们对火最初的记忆。

那种温暖来于大脑的迷醉,所以我稍一恍惚便沉入睡眠。在梦中视野扩大,由红色手心看到了女子赤裸的全身,后来又看到她所拥抱的牛头怪兽——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形象在日后将我的命运更改。

天亮时已没了风。

随着天空逐渐明媚,饥饿感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致我撕下一角报纸,放入口中贪婪地咀嚼,他先是嘲笑我,最终也撕了纸片放入口中。

口中有物可嚼,饥饿奇迹般减轻,他分析,与睡眠一样,饥饿只是头脑中一种固执欲望。我和他口嚼报纸,在正午时分终于进山。

钻过一条隧道,到达一片干涸的河滩。滩石三五一堆地凑在一起,犹如一个个天然的瓷碗,盛着剩余的河水。此时身后隧道传出巨大回响,一辆军用卡车呼啸而出,向着河道上游驶去。

他指着卡车兴奋地大叫:“有部队就有招待所!”

部队招待所价格便宜,一个双人间才五元一晚。这是一所培养通信兵的学院,我俩在部队食堂中换了饭票,浑身放松地闻着米饭香气,觉得生活超乎想象的美好。

还有更美好的,饭后在学院草坪上小歇,我俩逢迎上一队洗澡归来的女兵,由于头发湿漉未戴军帽,裸露着额头整齐而来,她们骤然见到两个抽烟的男子,不由得纷纷低头,快步而去。

这支步伐紊乱的队伍渐行渐远,我俩久久无言,看到三十多个女子一齐做出含羞的表情,我和他都有种“此生足矣”的感觉。

然后便上山写生。

我往往坐在山中一两小时不动,画笔许久才画一下。他总是远远躺在我身后的草丛,他说山野中散发的草木气息,会像酒一样将人醉倒。

我看过绘画大师毕加索的传记,他十九岁时和一个吉卜赛少年去远游,他教少年作画,不料少年手中流露出天使的笔法,令毕加索心仪,成了他一生的笔法,贯穿于所有的风格。

处于体察自身的年龄,我总希望能天赋异禀,幻想有奇迹来暗示证明,恍惚于毕加索的经历,我将纸笔塞入他的手中。他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如同所有的初学者,画得颤颤巍巍。对他拙劣的笔法,我反复揣摩,固执地认为其中有天才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