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3/6页)

一触及到这段往事,我又写不下去,我觉得跟田老谈这些事情太唐突了,我们好像还没熟到这个份上。谈这些事,至少对方看了可能会笑话,我发觉自己还是一个比较要面子的人,不体面的事情还是放在心里比较可靠一些。

我后来谈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朋友是我的大学同学。我犹豫着要不要写到信里去,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在阳台上陪儿子玩耍的爱人,这个人她是不知道的。我跟我爱人结婚前,除了了解相互的家庭背景和工作情况外,别的谁都没有深入追究。我对她以往的情史也保持了沉默,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以前的人之所以没有在一起,必定有失败的理由,而回忆这些不愉快的往事,我觉得是不人道的。

我谈的那个女朋友在读大学时有过好几个男朋友,她像只大蝴蝶,在一大群男生中间飞来飞去,一会儿是艺术系长发飘飘的画家男朋友,一会儿又是校篮球队人高马大的主力后卫男朋友,更神奇的是她还跟我们的设计老师好过。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的设计老师像裹着一只兔子一样搂着她逛马路,在一盏路灯下,我迎面撞上了他们。准确地说,之前我们都没看到对方,直到大家都从黑暗里走进那盏昏暗的路灯,真相才大白。当时我错愕不已,忘了跟设计老师打招呼。他们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当空气过滤掉了。擦肩而过后,我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消失在黑暗中,而那盏路灯在下雨天的夜晚像个金钟罩。

我在读书的时候对这个女同学表现出了极大的仇视,我曾经气呼呼地想,这样水性杨花的女生,大家都应该朝她吐口水。那时候,她也很讨厌我,每次走过我身边,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毕业后,我是在网上跟她开始交流的,一交流,发现我们都误解了对方很多年,这种交流很致命,直接导致我晚上睡不着。她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我邀请她来省城玩,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在梅雨时节,她过来了,我们像久别重逢,一见面就在大街上拥抱。她脸色红通通地跟我说,你像个特务,专门暗地里盯梢,盯了我很多年吧?

第一天,我们就把男女之间该做的事都做了一遍,她一口气在我宿舍里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我感觉我那冰冷的宿舍开始暖和了起来。

她走了以后,我感到了非常的不踏实,以前的感觉慢慢地又泛了上来,我最终觉得她的矜持放下得快了一点,一旦水性杨花的感觉确立,就跟脸上烙上金印一样,怎么都消除不掉。她是个敏感的人,觉察到我对她不放心之后,我们在电话里狠狠地吵了一架,这段感情就这么寿终正寝了。

我回想起这些,还是嘘唏不已。我爱人带着儿子从旁边经过,她看到我写在纸上的两三个字,笑了起来,说憋了半天,原来便秘了。我说,脑袋里思绪万千,不知道先写哪段。我爱人说,你就吹吧。儿子也跟着他妈妈学了一句,你就吹吧。

我爱人是我同事的妹妹,我同事快五十岁了,跟他妹妹长得像一对父女。据我同事说,他有这个妹妹,完全是他父母私生活的一场事故,当时他已经读中学,看到人过中年的母亲再次大起肚子来时,他感到很难为情。他母亲跟他解释过,说曾经去医院流产,听一同做B超的产妇聊起做人流的痛苦,她吓得落荒而逃。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说这是老天的安排,让她中年得子,得之不易的生命要更加珍惜。所有这些,我同事说,他听了都臊得慌。

我跟我爱人认识,缘于她哥哥请客吃饭。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那个老不正经的小舅子说,哦,你们年龄相当,看着也般配,可以考虑找对象。我爱人响亮地拍了她哥哥手臂一个“耳光”,自己的脸却红了起来。

我后来一本正经地跟我同事谈论跟他妹妹找对象的事,他又严肃了起来,他说这个不是开玩笑啊,你要考虑清楚,一旦你们反目,会殃及我跟你的关系。我说,考虑清楚了,只要你同意,我立马开始追求。

一切顺风顺水,我给她写了很多情书,之后我们领了结婚证,办了酒席,过了两年又有了孩子。我小舅子后来跟我说,他后悔了,当初就不应该把他妹妹带出来,是他改变了他妹妹的生命轨迹,一个人这么严重地影响了另一个人,而且是自己的亲人,他总觉得寝食难安。我说,去,是我改变的好不好。他又叮嘱我,好好对待他妹妹,不是碰到我,他妹妹完全有可能嫁一个很体面的人,过一种豪华的生活。我说,这也是的,现在做记者太没前途了,累得跟狗一样,还只拿这么几块工资。他说,你知道愧疚就好。

那天,我“吭哧吭哧”地伏案写了很久,只写了两张半,有很多内容只在我脑子里盘旋,却落不到笔下来。第三张打印纸上的字写得特别大,看上去像斗笠,显得特别滑稽。我写到了接下去的打算,觉得跟写单位的年终总结差不多。对未来要展开畅想,我心里想的那些话一句都出不来。单位年终总结里的那些口号,我觉得写上去是对田老的极端不尊重。我只能说,已经很久没这样给别人写信了,这种感觉既亲切又陌生,但最终觉得还是值得珍惜和回味的,我盼望着他回信。

我把三张打印纸折了起来,我爱人走过来问,是不是要找信封和邮票了。我说是啊。她说,这个家里真没有了,只能去邮局买了。我收拾了桌子,把那几张打印纸藏在了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我说,家里待了很久了,出去走走吧。

关门前,我爱人问我,你知道寄信地址吗?我愣了一下,是啊,田老的家里我是去过,只记得那个小区叫花园新村,他们的房子在一条人工运河的边上,具体是几幢几号就记不得了。我打了个电话给鲁班,他说他也不知道,让我直接打电话给田老。我说田老电话里听不清楚,所以才叫我写信的。鲁班说,他老婆不在家吗?我说不知道。

我其实有点不太乐意打这个电话,如果田老的老婆接电话,她可能会有想法,总觉得我们这么多年没联系了,突然要写信给田老,背后会不会藏着什么目的?无缘无故地跟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联系,又突然找上门,套些近乎,换了我也会有想法的。

鲁班后来说,他去想办法。我也不好意思问他什么时候能要来这个地址,同在一个城市,问一个地址总不会复杂到哪里去,何况是一个小城市。鲁班工作的地方到田老家里,走走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

我和我爱人带着儿子去了西湖,西湖是省城的标志。在我们眼里,它普通得跟家门口的大池塘没什么区别,但因为名声太响,很多人千里迢迢地赶来,为的就是在这个大池塘旁边拍个照,好像在被称为天堂的景点旁拍个照,自己的模样也会跟着美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