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2/6页)

接下来,他跟我说,娜娜(他老婆)出去跳广场舞了,他正在家里看电视,放的是中央台,正在放南京大屠杀。他停了停,问我近况怎么样?我在电话里说,还没说两句,就被他打断了。他说,这跟两个人在狂风中交谈差不多,你大着嗓门喊一声,一阵大风就把话给刮跑了,我耳朵追不上。

我听得出来,他情绪有些沮丧,正在为怎么安慰他犯难的时候,他说,能不能给他写封信,把我这几年的情况在信里说一说,他说我们是忘年之交,我打电话过去,他感慨很多,也谢谢我这么多年了还想着他。他又说,最好能在信封里寄几张照片过去,把我的家里人,包括爱人、孩子,一起拍个照片寄给他看看。

最后,他在电话里说到了鲁班,说前几年刮台风的时候,大水把他住的小区都淹没了,齐腰深的水,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鲁班第一时间赶到他家去探望,让他非常感动。他说他知道我们都忙,这几年,他也没再见过鲁班,但心里一直挂念着。

这个电话一直是田老在说,我在听,我知道我说了等于没说。他说了很久,不止一次地叮嘱我写信给他,他说他会给我回信的。

挂了电话后,我的心情也久久平复不下来,我决定给田老写信。那天是个周末,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家里,我爱人带着两岁的儿子在阳台上晒太阳,孩子每天都兴高采烈的,在和煦的阳光下跑来跑去。我爱人跟我说:“这么好的天,下午带儿子去西湖逛一下?”

我正在书柜上找信纸,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除了书,连纸也找不到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问她哪里还有纸。我总是这样,家里只要找不到东西,就会问我爱人,她其实记性比我差,但家里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总有一个准确的方位感,她问我找纸干吗。我说要给人写一封信。

她很惊讶,说我都多少年没写字了。我说是的,自从有了电脑,好像是没正儿八经地写过字。她牵着儿子的手过来帮我找纸,还神秘兮兮地问我给哪个人写信。我说放心,不是情书,田永年还记得吗?他还活着!

“哦,他年纪很大了吧?有没有一百岁?”我爱人也知道田老,因为我之前跟她说起过,她也问过那幅一直跟着我的画。我把刚才电话里的情况跟她简单地描述了一遍,我爱人一边帮我找信纸,一边问:“他的老婆还跟着他吗?他们感情还好吗?”

我说那只能自己猜,这些问题太私密,八年不联系了也不能问这些问题,会冒犯人家的,再说田老耳朵看来是真不行了,问了他也听不到。我爱人说,活那么长寿真难以想象,她只想活六七十岁,身体败坏了就迅速死掉。我说,这又不由自己说了算的,有些人想长寿还做不到呢,中国出了那么多皇帝,寻找长生不老药也可以写部书了。

我爱人在找信纸的时候,把我当年写给她的情书都翻了出来,那些信纸薄得像糖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那些字又小又密,每行之间一点空隙也不留,似乎能看出我当年追求爱情时那副急吼吼的模样。

我爱人向我展示了一下手上的信件,笑了笑说:“文物啊!”

我装糊涂问:“这谁写的?看着就会想起密集恐惧症。”

“哎,当年却没这个感觉!某人当年信誓旦旦地说,结了婚以后也要每天写一封信,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兑现过。”她说着开始看那些信,一张一张地翻阅,还真被她找到了她说的那封信,那封信上写得更露骨,在畅想两个人美好的未来,说等两个人有了孩子后,让孩子做信使,每天写一封情书,由爸爸寄出,孩子投递,交到妈妈手里。

我笑笑说:“空头支票!空头支票!”

“人家说恋爱靠骗,我那时候还不信,觉得你的人品说不上超凡脱俗,至少也能区别于芸芸众生,看来你也是个俗物,哈哈。”我爱人讲得很洒脱,我知道她不是真在乎那些天花乱坠的谎言,年轻时血液都是沸腾的,浑身冒着热气,哪里能懂得过日子的繁琐,她自己也说,整日花前月下,最终结果是没米下锅,一尸两命。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血气方刚的时候是一个人最能吹牛的时候,那时候可以说大海枯竭了,石头腐烂了,天地都崩裂了,两个人也要在一起,后来这些话都不敢说了,再说就被当作无知和幼稚了。

我问我爱人,信纸能找到吗?她说信纸是没有了,打印的A4纸有。我说行了,能写字就行。拿了三张空白的打印纸,我觉得基本上够了。我跟我爱人说,想想八年了,三张打印纸就写完了,这人生过得也够简单的。我爱人白了我一眼说,“你先别感叹,三张写满就不错了。”

我赌了口气,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发现笔也找不到了。这跟我单位里的状况差不多,单位过段时间,办公室主任就会添置一批文具,但用到后来,大家发现谁都丢笔,谁都到处借,借到后来,一支笔传来传去地用。一到记新闻线索时,抱怨声四起,总有人在办公室里大喊,谁拿了我的笔?这样的喊叫往往是起不了作用的,忙碌的时候大家都忙碌,中午前的办公室就是一个闹哄哄的菜市场。有的同事急红了眼,拍打着桌子大声疾呼,谁偷了我的笔?谁偷了我的笔?这时候,大家都默契地变成了聋子,把呼喊声自动屏蔽在耳朵之外。找笔的人只能自己软下来: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谁有笔,借我用一下啊。一支笔“啪”地飞过来,跟着飞来一句话:墨水费五块,要么中午请吃饭,自己选!

我跟我爱人说,笔也找不着了,那么多笔哪里去了?她说,你用一下丢一支,家里开文具仓库也没用的。说着她又埋头帮我找,最后在电视机柜子里找到了一支铅笔,只有小拇指长短。我说将就着用吧。

写下田老的称呼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头。这些年我的新闻稿练得精熟,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物,它最吸引人眼球的东西是什么,我总能很快地把它抽离出来,然后是毫无难度的陈述。看着一堆采访来的素材,我总能把这堆支离破碎的破布头缝合起来,做成一件鲜艳的衣服。

我好像忘记了怎么跟人交流,尤其是用书面的形式跟人交流。我回忆起在那个小城市的生活经历,在那里,我前后一共待了快两年,这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找不到跟田老的交集点。

我只好回忆去省城后的生活,其实省城的生活也单一。刚去那里的时候,偌大一个城市,没有一个熟人,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大冬天,一个人窝在冰冷的宿舍里喝白酒,喝到神志恍惚。那段时间特别想有个女朋友,但哪里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