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条短信,我可能再也不会联系田永年老师了。短信是我的授业老师鲁班发来的,他委托我帮他找一本研究花卉的书籍,他说他近来迷恋上了盆栽。我看着短信一激灵,立马想到了一个男人的衰老,鲁班没透露自己的年龄,但我粗粗一算,他已经一脚跨入了花甲之年。我们在手机短信上多聊了几句,昔日的故人便都从尘封的记忆里浮现了出来。

我大学读的专业是风景园林,毕业后误打误撞进了报社,跟着鲁班学写新闻稿。那时候我接触的新闻稿大多是这样的:开头天花乱坠,结尾什么东西都没有。这种头重脚轻的结构让我觉得太小儿科,而鲁班认为新闻稿没那么好写,初学者一般都太学生腔。两个人你来我往,其实都是在相互讽刺对方。也很奇怪,在一起共事时别别扭扭,分开了却常常想念对方的好。

跟着鲁班采访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人就是田永年老师,那时候他已经八十九岁,除了耳朵稍微有点聋,思维依旧敏捷,穿着也很洋气,看上去像个老绅士。他画油画,在丝绒上画,很好地利用了丝绒布的底色。我们采访他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有一个三十刚出头、长得非常漂亮的老婆。他老婆喜欢摄影,据说在当地一个事业单位工作,这工作是田老用人脉关系安排的。

我问鲁班,不知道田永年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鲁班回复说,他前阵子听人说起过田老,据说身体仍旧很好,我这么一说倒提醒他了,他准备过几日抽空去看看他。

后来,我翻出通讯录,上面竟然还有田老家的电话。这个号码在我手机里安静地躺了八年多,它一次都没引起过我的注意。我中间删过几次号码,把长年不联系的人都删除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它会保留下来。我犹豫了一阵,最终把电话拨了出去,号码竟然是通的,还是彩铃,我不知道那是首什么歌,吵吵闹闹,充满俏皮的味道,像青春无敌的美少女唱的,我想这也符合田老的个性,他喜欢年轻女性。

有一回,我去他家里,他老婆不在,他让我打开电脑,那台电脑还可以上网。他说这电脑主要是他老婆用来炒股的,炒股赚不赚钱不知道,估计最近是亏了,因为他老婆上网的时候拉着脸,一点声音都没有,关了电脑后也不说一句话。我问他打开电脑干吗?他说让我帮他找些照片,他要画画。我说找什么样的照片?他犹豫了一下说,人体美,然后把那几个字写在一张白纸上递给我。我在网上一搜,一下子跳出来很多裸体的美女照片。两个男人明目张胆地看一大堆裸女照片实在太尴尬了。我感到非常难为情,田老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有点重,一侧头看到他的脸也微微有些泛红,他眼睛盯着那些照片说,新派!

关了电脑后,他还特意送我一幅他的油画,画的是一朵巨大的玫瑰花,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喜欢玫瑰花,那朵玫瑰花还是绿色的,我仔细观察过,其实也没画几笔,因为那幅画的材料是一块绿色的丝绒,他只是用黑白两色的颜料把花瓣的形状和阴影勾勒了出来。

我后来从这个城市调走了,去了省城的一家报社,中途又搬过几次家,那幅油画却一直跟着我,只是它长时间搁在角落里,丝绒布上蒙了一层很厚的灰,呈胶着状,掸也掸不干净。这可能跟我庸俗的观念有关系,田老在他所在的那个城市,作为画家并不很出色,我不知道是同行排挤他,还是别的原因,画画的朋友说起他的画来,有点不屑一顾的感觉。他们说这种画只能算装饰的工艺画,顶多两百块一幅。因为不值钱,我也没有把那幅画当宝贝收藏。

我们经常大不敬地讨论他的老婆,觉得像田老这样健朗的身体,应该还能偶尔开张,但至少他老婆这方面需求不是很强烈,否则不会嫁给一个老头。这个观点很多朋友都认同,觉得从他老婆那冷冰冰的表情里可以看出来,一个女人,如果长时间保持这种表情,说明她的身体和心都是冷的。人又不是冷血动物,至少应该使劲地笑几次,或者也该有几次面若桃花的时候,他老婆没有。

大家都觉得他老婆是图田老的家产,据我了解田老至少有两处房产,一处还在上海,是他年轻时住过的,我们猜测应该是处老宅。照理说,女人有这样的企图,一般都盼望着丈夫早点过世,但田老的老婆没有,她相反地还把田老的生活照料得特别细致。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还去他家见识过。下午三点半一过,他老婆就把一锅煮得很稠的粥端上来,还有几个小菜和一些炸得金黄的韭菜合子。那天田老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吃点,我觉得菜的味道一般,韭菜合子炸得很可口。田老说,每天下午一到这个点,他老婆就给他煮粥,因为他生过胃癌,半个胃已经切除了。

田老在家里完全卸下装饰,呈现出一个老人的老态。他出门常戴的鸭舌帽不戴了,脑门又大又光亮,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全部花白,他的牙齿也是假的,跟我说话的时候,他还像小孩耍玩具似的,把他那副假牙从嘴巴里滑来滑去,磨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来。他说他跟我是一见如故,我们是忘年之交。我有些诚惶诚恐。

其实采访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他家的客厅里摆放着几个很精致的相框,倒不是相框有多别致,而是相框里的人,那是田老年轻时的照片,那照片怎么形容呢?就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外国电影中的英俊小生似的,照片已经泛黄,但英气仍在,每一根头发都熨贴得一丝不苟,眉宇之间像画出来的,眼神似乎能隔着相框透出似有似无的款款深情。那时候,我就在怀疑,田老的老婆是不是迷恋上了这些照片?照片里的人沧桑迭代,但始终活生生地生活在她身边。

我和鲁班在采访田老的时候,也顺带着问过他老婆,在别人眼里,两个人年龄相差这么大,是很难走在一起的,她为什么决定跟田老厮守终生。他老婆支支吾吾地不肯出面接受采访,只说田老的为人对她影响还是很大的。这很明显是句托辞,要论影响,可以在人类文明史上随便找一个人,那影响肯定比田老要大得多。

电话一直响到我快没耐心,正准备挂掉时,被接了起来,是个老人的声音,我问他是田老吗,那边问我是谁,从声音里基本可以辨别出来,这应该就是田老。我说:“我是报社的三七。”我知道他听觉有问题,又提高了嗓门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他停顿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说:“记得啊,你以前来采访过我,后来调到省城去了。”我还没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在电话里说:“我身体还可以,耳朵聋了,装了助听器,但效果仍旧不好,电话里回声太大。我现在已经九十七岁了,平时也不出门了,到这个年纪,接下来就是生老病死。”他说到生老病死的时候好像特别轻松,语气跟上街买菜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