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第2/10页)

程啸跟女人说:“等揭了纱布,我真担心以后的日子会适应不了。”

“我也这么担心!”女人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

“你担心什么?”

“我……你担心什么?”女人像孩子一样又反问了回来。

“就这么奇怪,瞎子都希望能重见光明,但真的如愿以偿了,心里又会惶恐不安,害怕外面太耀眼。你有这个感受吗?有时面对一个乱糟糟的场面,比如集市,人声喧哗,无比混乱,你眼睛一闭,顿时那个世界就远去了。眼睛就是个开关,坏了太久又好了,突然开的那一下,总让人心悸不已。”程啸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呼吸也粗了起来。

“你借别人的眼睛来看世界,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我一想到这个就害怕。”女人终于说出了一部分担忧。

“又不是换脑子!”程啸“嘿嘿”笑着。

女人似乎在担忧很多事,程啸摸到她的手,发觉在微微地颤抖。

“手术费这么贵,没听你提起过,你是担心这个吗?”程啸侧过脸,面向了女人。他只是看不到这会儿女人把头低了下去,她说:“已经解决了!”

“家里没那么多钱啊,你向谁借的?”

“这个……你现在不用操心!不是早就说好了,有机会,倾家荡产也要给你治的。等你好了,自然会跟你说的。”

程啸觉得在这段日子里,大家都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仿佛只有等到他重见天日的时候,这个秘密才能对他公开。手术动的是敏感部位,太脆弱了!程啸能理解女人,这段日子,大家都像行走在钢丝上,晃晃悠悠却又异常谨慎,就等着那层纱布揭开,他能看到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拆线的日子到了,家里来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地挤满了病房。医生的手术剪刀剪开第一层纱布,程啸忍不住浑身发抖。

“激动了?”医生轻声细语地问。

“嗯,有点!”程啸回答道,其实等待了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得面对这个问题,他已经有些麻木,他更关心的是那个秘密。

“每当这个时候,不光你们会激动,我也会激动。”医生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能感受到外面的阳光吗?”医生每绕开一层纱布,就问一句。

程啸点点头,他们坐在靠阳台的一侧,玻璃窗已经拉上,薄如蝉翼的窗帘像一层滤布,让射入房间的阳光柔和了很多。纱布解开得很慢,只剩下最后一层纱布的时候,医生停了下来,仿佛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他搓了搓手心问:“能告诉我你现在的感受吗?”

“光……”程啸的手举了起来,他犹豫不定地指向了窗外,“……有点桔红色,那有窗帘吗?好像在飘!”程啸报告着身体的反应。

从程啸的感受来看,这例手术是成功的。医生的笑意从话中透了出来,“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这是一句人情味很浓的话,除了这样的时刻,一般很难从医生嘴里冒出来。

程啸迟疑了一下,说出女人的名字让他觉得有些肉麻,他转念一想说:“什么人都可以吗?”

“那当然!”医生说这话的时候,七荤八素,像换了个人,感觉就住在程啸家隔壁,仿佛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那好吧,我想见见刘晓庆。”程啸一说完,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其实大家都不知道,程啸一直跟女人说她长得像刘晓庆。

医生笑着说:“那其实也没什么难度,只是眼科病房没有电视机,看个真人吧。”于是在重见天日的第一时间,程啸看到了女人喜极而泣的脸,那张脸憔悴了很多,看上去有种陌生感,又带着几分记忆复活的味道。

程啸眼睛一闭,被光线榨出了几滴眼泪,医生在一旁说:“这正常的,眼睛也不是很红,果然融合得很好!如果你感到刺眼,多闭闭,让眼睛充分适应一下环境。”

程啸睁开眼睛,身旁站了一大堆人,堂伯、大婶、岳父、岳母……“爹呢?”程啸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女人跟娘不和,前几年,爹跟娘就搬出去住了,娘过世后,爹一直一个人生活着,但爹跟女人的关系还好,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来呢?

女人在一旁哭了起来,她说:“我一直没敢告诉你,那天火车把爹撞了,你的眼角膜就是爹的,手术的费用花的就是铁路公司赔来的钱。我没办法,爹没了,只能先保住活着的人。你眼睛动手术,这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才说。”

周围的人都过来安慰程啸,被程啸制止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略微有些摇晃,稳住后他憋出一句话:“回家!”

回到家里,程啸发现里屋已经设了灵堂,他爹的遗像挂在墙上,目光炯炯有神。恍然间,程啸有种错觉,仿佛没有他的事情,而是爹自己在打量着自己。这像一股神奇的力量,一双眼睛,穿过了两个世界,相互凝视着。程啸想,爹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看到自己死后模样的人。

程啸看了看女人问:“爹的遗体呢?”女人有些晃神,程啸突然哭了起来,“你们总不能还没让我看一眼就下葬了吧!”

“还在殡仪馆的冷柜里保存着,就等着你看最后一眼。”堂伯在一旁说。

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殡仪馆。路上,堂伯提醒程啸要有心理准备,因为尸体被火车碾过,已经碎了,看上去很惨。

太平间清一色黑白色系,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和黑色胶鞋。冷柜库房就是一排不锈钢大抽屉,生在墙上。一进到那里,随行的亲戚像见到了程啸的爹,纷纷哭了起来。工作人员冷冰冰地提醒道:“声音小点!”哭的人集体噤了声,而后又改成了小声啜泣。

工作人员在查号牌,每一个冷柜上都编有号码,对上号后,他麻利地抽开了那个大抽屉,猛然间一股冷气升腾起来,程啸发觉自己内心有些恐惧。堂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过去看一眼吧!”程啸机械地往前走。

冷柜里的父亲闭着眼睛,身体支离破碎。程啸轻轻地叫了两声“爹”,回过头看着大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堂伯在旁边提醒说:“看过就好了,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你眼睛刚刚动完手术。”他示意工作人员可以把冷柜关上了,关上前,他跟躺在里面的堂弟说,“可以安心走了,程啸来看过你了!”众人陪着程啸从冷柜库房出来,商议着早点把遗体火化了,可以安排下葬。

程啸拉住了堂伯,他说:“爹不能这么草率就火化了!”

“不火化怎么行?”堂伯用长辈的目光看着程啸,“人已经没了,总要下葬的,不能不理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