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

火车骤然而至的刹车声揭开了三七市凌晨的序幕,那就如一声凄厉的叫喊,惊醒了很多还在睡梦中的人们。

程啸推了一把睡在身旁的女人,两人都有些心慌意乱,匆忙地穿衣服起床。

三七市是个小站,随着火车的一次次提速,停靠这里的车次都取消了。月台废弃之后,杂草展示出惊人的生命力,纷纷顶开水泥地面钻出来,加速了火车站的荒凉和破败。三七市的人们已经听习惯了火车奔跑的声音,这天早上是个例外。

程啸听到门外有小孩在呼喊:“火车停下来了!”

随后,看热闹的脚步声杂乱而匆忙。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磨叽的毛病?”程啸听到女人一直在房间里磨蹭,他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开始埋怨。

“就去,就去!”女人出门的时候,还在抱怨自己没来得及洗脸。

程啸从床沿上站了起来,他的右手向前微张,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七步,扶住门框向右折九十度,往前下三档台阶,再向左三十度,弄堂里一共是十三步,有时候是十三步半,用脚一探,就能触到马桶。

原路折返,进门右转,走五步再左转是洗漱间,牙膏牙刷放在台盆的右上方,那里一共有两格,上面那一格放的是洗发水和一个笔筒,笔筒里插满了梳子和废弃的牙刷。毛巾在身后的墙上挂着,毛巾架也是两档,程啸的毛巾挂在最外面。

几年时间,程啸用敏感的触觉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摸得了然于心,虽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但洗刷完了以后,他还会冲台盆前的镜子照两下,有时候是把牙齿露出来,“看看”有没有刷干净,有时候是捋一下头发,“看看”自己侧面的发型。医生交代过,他的眼睛有复明的希望,所以他时刻准备着,每天都在温习“看”的动作,以便于那天到来,不会让自己猝不及防。

拧开水龙头,程啸又把水龙头关小了一些,主要是关水流的声音,他听到女人和街坊邻居在谈论火车的事。二狗子吊着嗓门喊“抢煤去!”,其余的听不真切。大家的声音都紧张而激烈,熙熙攘攘地远去了。

女人迟迟没有回来,也没有其他人跑来告诉程啸到底发生了什么。程啸有了些许的焦灼,这事发生在几年前,还不至于这样。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瞎,身体已经提前预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叮嘱他要爱护好自己的眼睛,只说有可能会致盲。没想到几个月过后,他真的看不见了。

太阳从山顶的松树枝那里爬起来了,程啸感觉到脸上有了扫描仪似的温差变化,变成瞎子后,尤其是一个人独处,只能晒晒太阳。这时候,救护车拉着警报开进了三七市,脚步声杂乱地跟在它屁股后面跑,去了火车停下来的地方。

女人终于回来了,她惊魂未定地说:“有人被火车轧死了!”

程啸心里咯噔一下,他“哦”地应了一声,等待着女人接着往下说。

“医生把死者的角膜取出来了,你能移植眼角膜了!”说着,程啸肩头一沉,女人靠在上面哭了起来。

程啸那天感觉像在做梦,他整个人一下子轻了很多,救护车开到了家门口,警报声听起来忽远忽近,恍惚间,有几个人从车上飘了下来,他们的担架车轻得像鹅毛,在地上一推,轮子欢快地跳跃着。程啸被几个人抬了上去,他想方设法想压住那辆担架车,但依旧颠簸得很厉害。

一切来得太突然,程啸一直没有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给他动手术的医生很耐心,说话轻声细语的,而那些护士可能是年轻的缘故,脚步声一直处于忙碌慌乱的状态,跟医生汇报情况,气息也没平静过。程啸能感觉到医生沉稳的心态,这样的医生让他感到信赖。

动手术的时候,打了局部麻醉,麻醉药一下去,程啸却清醒了起来。就在手术刀即将切开眼角的时候,他问医生:“给我捐角膜的人是谁?”

医生手中的手术刀并没有停留,麻利地切开了眼角,程啸听到口罩后的嘴巴轻声说:“等手术结束后再说,现在我们相互配合,把这台手术顺利地做完好吗?”

程啸没有接着再问下去,他能感受到激光手术刀在皮肤间游走,整个眼球暴露在外时,那器官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在惶恐的时刻,突然闯进三七市的火车、围观的杂乱人群、还有雪花片似的噪音,在程啸的脑子里闪过。手术室里监视仪发出的低鸣声,像身体里传出的电流,听起来麻麻的。程啸想,那个时段,他的脑电波频率可能出现了错乱。

手术顺利地结束了,程啸的眼睛缠满了纱布,他被缓缓地推出了手术室。黑暗的日子就这么突然地要结束了,陡然间,让人心生诸多不舍。

程啸听到医生跟女人在过道里说话,女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在耳语。医生一边听,一边“哦哦”地应着。

第二天,医生查床时跟程啸说:“你在动手术的时候问我问题,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差点手术刀也拿不稳了。”

程啸笑了一下,医生赶紧制止:“你别笑,伤口还没长好,这段时间你要格外克制,尽量不要有脸部动作,情绪也要控制好!现在主要把眼睛养好,其他事以后可以慢慢说。”

程啸又听到医生低声跟女人说:“动这样的手术,不能排除有排异反应的可能,但我相信他比别的病人几率小,你看他精神状态很不错!”

医生说了以后,程啸就平静了下来,他也不主动问了,大家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没有再跟他提起捐助者是谁。

离拆线还有一段日子,程啸每天都缠着纱布待在病房里。女人这几年一直是他的眼睛,她弄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大堆碟片,放电影给程啸听。她把看到的画面,用尽量丰富的语言描述出来。病房成了一个盲人电影院。

女人一边看,一边说:“现在出现在画面中的是一条狗,这条狗是洋品种,毛很长,自然卷,金色,奔跑起来,像波浪,在外国的街道上,哎,外国的建筑真美,街道也很干净!”

女人痴痴地盯着画面解说,回头才发现程啸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

只要电影中出现男女主角接吻,或者其他亲热的镜头,女人就不说话了,这时候,她即便不说,程啸也能听明白,听得入戏的时候,程啸会“嘿嘿”地坏笑,冷不丁掐女人一把。

大概还有别人看着,女人没有一次呼应过程啸的举动,她总是悄悄地甩开程啸的手,或者干脆把电影关了。

这段日子,程啸能感受到外面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变化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女人常常突然就出门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回来,回来了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这让程啸隐隐感到角膜移植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