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

肖生蹲在家门口那条破旧的门槛上,屁股朝向外面,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他一个缩起来的背影,如果走进那扇门,你会发现他正在发呆,神情像一个富翁。其实肖生家里很穷,显眼的位置放着两把捡来的旧沙发,沙发很笨重,让原本局促的家显得更加拥挤,沙发上面的皮革已经龟裂,坐的位置有两个大洞,泛黄的海绵露在外面,沙发扶手上堆满了换洗下来的衣服,显得凌乱不堪。

肖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靠发呆来打发的,对他来说,只有时间是富裕的。看着越积越高的脏衣服,他懒得动一下,觉得与其洗衣服还是这么发呆好。时间流淌仿佛是有声音的,那声音让肖生很迷醉,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从沙发跑到了门帘那里,肖生终于站了起来,他“霍霍”地走进屋内,掀开里屋的门帘,两张床又让他的心揪了起来。

两张床横在屋子的两个角落里,一张床上躺着他奄奄一息的父亲,一张床上躺着他即将临盆的妻子。肖生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事竟给他凑一块了,他一直希望人生是痛快的。老父亲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游丝般的气息,妻子从床头抬起身来说:“大白天,你把灯关了!”肖生这才发现屋里一直点着灯,他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绳,断了,电灯却没被拉灭,一直亮在那里。

“日子长了,这东西次了。”肖生握着手里的开关绳,向妻子解释道。

“你修得好吗?”

“现在哪有心思?你动不了,他动不了,我得守着你们。”肖生反应很快,其实他是懒得动。电这东西太麻烦了,以前家里灯坏了,也一直是叫邻居小毛他爹来修的,小毛他爹心灵手巧,不是电工,却佩了支电笔,平时没事,喜欢拿着电笔这里戳戳那里插插。肖生想,兴许给他一部汽车,他也敢修。

父亲好像快不行了,长时间的陷入昏迷中,偶尔还说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肖生担心他还没看到孩子出生就走了,如果孩子出生的时候,爷爷没了,那是多大的遗憾啊!又或者,孩子刚出生,爷爷也没了,那又是多大的麻烦,到底办哪个事好呢?肖生跟妻子说:“你能不能快点生?”

“我也想快点生,预产期还差那么几天,它也不肯提前出来啊!”妻子指了指肚子,手指停在那里,“我肚子是不是裂了?你帮我看看,我看不到。”

肖生走了过去,妻子神叨叨地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肚子变成了一个西瓜,看着看着,砰一下就裂开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就感到肚皮上有点生辣辣的疼。”

肖生掀起被子,拨开妻子的衣服,果然肚脐底下有一条条的裂纹,他呆了一下说:“裂开了,好多条!”沉默片刻后,肖生安慰道:“肚脐上面是好的,就下面几条,是不是快出来了?”突然,肖生定住了眼睛,他指了指肚子说“别动—它又动了!”肚子里的小东西仿佛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又开始游动了,它好像在伸懒腰,把妻子的肚子撑得像个歪冬瓜。

妻子说:“我被它撑得难受死了,会不会难产啊?”说着,她脸上有了一丝惊恐。

“别瞎说!你一慌,它也会慌的。”肖生瞪大了眼珠,他点了点肚子,突然来了劲,向着“歪冬瓜”喊起来,“加油!加油!快点出来,快点出来!”

妻子被逗乐了,她说:“如果是个儿子,以后会不会成为运动员啊?运动员不好,书读不好才去当运动员,还是多读点书,我希望他是个科学家,再不济,做个医生也行。”

“你现实点行不行?好好想想怎么让它早点出来!”

“我有什么办法?”

肖生红了眼,“这不跟上厕所一样吗?多憋憋就出来了!”妻子撇过头去,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

肖生在床旁边蹲了下来,他又进入了等待的模式。这回,他还托起了腮帮,眼睛盯着床脚,发现父亲躺着的床也老了,床脚已经变成了一块黑棕色的朽木,随时都可能垮下来。床脚边有几只蚂蚁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彼此间还停下来,用触角打打招呼。

肖生在想,蚂蚁死了父母会不会悲伤?

“我妈说孕妇要多吃鸡蛋,尤其是处子鸡蛋。”妻子冷不丁冒出了这句话。

“你妈什么时候说的?她不是早就没了吗?”肖生回过神来,“你别吓唬人啊!托梦我不信,我妈也没了这么多年了,从来不跟我说话,梦里见到,也就坐在那里笑吟吟的,什么都不说。”沉默片刻后,肖生神经兮兮地补充了一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我就想吃鸡蛋,你出去弄啊。”妻子耍起赖来,肖生也没办法,孕妇就是这样,怀孕的时候喜欢作威作福,尤其是随着临盆日子的临近,有点变本加厉的意思。肖生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妻子冲他诡异一笑,然后佯装着要拍肚子,“你不去弄来,拍死你儿子!拍死你儿子!”

虽然只是开玩笑,但肖生真的紧张了起来,他连忙劝下妻子说:“好好好,我出去弄!爹你看着点,不行了就喊,总会有人来救你的。”

肖生走到门口,看到隔壁的王婶正老眼昏花地剥着大蒜,他说:“王婶,您不出去吧?”王婶点了点头,肖生又说,“那我家里麻烦您照看着点,如果您听到杀猪一样的嚎叫,就赶紧来找我,我出去弄几个鸡蛋。”

王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我耳背,不一定听得到,你最好找别人。”王婶担心托付的担子太重,她知道里面有一个孕妇,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生与死都是大事,出点事情谁担待得起?

肖生一眼看穿了王婶的心思,他故意刁难起来:“那好啊,你借我几个鸡蛋,我就不出去了,人也用不着你照看。”说是借,谁都明白这跟抢是一个意思,只要鸡蛋借出去了,跑到了人家的肚子里,很可能还没等消化完,这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了。

“我哪来的鸡蛋?没有没有!”王婶拒绝得很干脆。

肖生围着王婶家旁边的鸡舍转起来,王婶扔了大蒜就跑上来围堵:“那是给我孙子吃的,小毛正在长身体!他爹昨天要做蛋花汤,门牙都差点被我敲下来。”

肖生站住了,笑嘻嘻地说:“我可以不要你鸡蛋,只要你帮我看着点。”王婶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她说:“你早去早回!我精力有限,时间长了怕熬不住。”肖生摇头晃脑地走了,望着肖生渐渐远去的背影,王婶咕哝了很长时间,骂了一声:无赖!

肖生去了镇上,镇的名字叫三七市,每月跟三和七有关的日子是集市,那天是五月四日,又是星期四,街上冷冷清清,一派关门歇业的萧条景象。一个邋遢的大汉捧着一只大饭碗站在大街上无精打采地吃饭,看他的样子,饭菜并不可口,吃着吃着,那只大碗就垂到了腰间,他招呼起不远处一条躺在地上的狗,那狗仿佛是他养着的,他叫得出名字,狗欢快地一路小跑过来,大汉把剩在碗底的饭泼到了地上,那饭已经被汤水泡胀了,毫无香味,狗在地上闻了闻,打了个喷嚏,竟然一口没吃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