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第7/10页)

偶尔仰望天空,我曾反复设想。

那个时候,假如投入的是砒霜或者氰化氢,我不就在惊骇当中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天空泛着蔚蓝而澄澈的光亮,云朵如同毛笔描画的一般悠长地伸展着,飞机在一片蔚蓝中留下缕缕航际云,清风在高空吹拂。

这时我忘却了困扰多日的虚弱,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一切。

即使我真的撒手人寰,这个世界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时空依然如此流转。山添的罪过会加重,爷爷奶奶也许会整日以泪洗面地衰老下去。他们会怀念我,叹息为何竟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会仇恨山添到恨不得咒杀他的程度。奶奶一定会连续数日、不辞辛劳地边哭边仔细为我整理遗物。把衣服一件件地叠好,送到洗衣房,把首饰擦亮,把餐具收入纸箱,会以我喜欢的细致周到的方式,用她那极少皱纹的双手把我遗留的那些脏东西收拾整齐。如同在爱抚着我一样。

至于阿佑,会孑然一身地呆在我们两人租住的那个房间里。

他会孤独地吃饭,孤独地清洗我们两人共用的碗碟。会孤独地睡在我们两人共眠的床上,在假日孤独地去我们两人同去的泳池,并在归途顺便去我们常去的书店。

这样想着,我不禁潸然泪下。

将来有一天,他会跟一个远比我年轻的可爱女孩儿走到一起,对她讲“从前,我曾经有个快要结婚的女友,因为遭人投毒死去了”,引她落泪,也更加拉近与她的关系。

但是,那时我会从阿佑的生活中消失。葬礼结束,孤身一人回到我俩房间的阿佑。黑色丧服、背影寂寥的阿佑。所擅长的扫除工作只能为自己而做的阿佑。再也吃不到我做的意大利面的阿佑。

我经常想,我这样一个人,即使活在世上也并没有占据多少空间。一个人无论何时消失,大家终究都会慢慢习惯。这是事实。

然而,只要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以及要继续生活下去的我所爱的人们,我就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泪水。

仅仅缺失了我的形体的世界,不知为何竟显得寂寥了许多,即使是短暂的时间,即使所有的出场人物迟早都会消失在时间的彼岸,那个有我存在的空间,也如同某种无比宝贵的东西一样熠熠生辉。

就像树木、阳光以及路上遇到的猫咪一样,那么可爱。

我为此愕然,无数次地仰望苍穹。一个拥有躯体、存在于此、仰望苍穹的我。一个有我存在的空间。

我的、有如远方闪耀的晚霞般美丽的、寄寓在躯体中的、仅有一次的生命。

阿佑要出差两周,很久以来我初次独自在家。

以前一直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刚刚存够了钱自己租房之后不久就认识了阿佑,所以实际上我几乎没有真正一个人生活过。因此我感到非常新鲜,比平时带了更多的工作回家来做,在随心所欲的时间吃饭、工作、洗衣服等等,出乎意料地并不感到寂寞。

即使这样,我一个人呆在两人合租的宽敞房间里,突然忍不住想:“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娘家听我说阿佑出差,难得不在家,就极力邀请我,于是我在第一个周末回去了。

说是娘家,其实是爷爷奶奶家,我正是在这个家里长大成人的。

我帮着爷爷打理庭院,猛吃奶奶做的红豆糯米饭,跟奶奶一起去附近的澡堂,互相搓背。奶奶的脊背光滑细腻,水从上面滑落得干干净净。感觉真年轻啊,奶奶还会活很久,这令我十分安心。

之后我们暖暖和和地一边眺望着黄昏时分美丽的天空,一边顺便去购物,两人一起悠闲地走过我度过了青春岁月的熟悉街道。

“想吃草莓啦。”

我一说,奶奶就高兴地给我买了两盒。

晚饭吃牛肉火锅的时候,我们一如往常,在最后放入米饭,搅拌成糊糊吃,这是我们家迄今为止始终如一的做法,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着:样子挺难看,不过真好吃呀。也同往常一样,我们随后再拌入弄得黏糊糊的土豆泥,饱餐了一顿。

后来,我把那个事件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被他们问了一堆问题,什么那个公司真的安全吗,是不是辞职比较好之类的。

我跟他们说明,要是那种事经常发生的话,公司早就垮了,所以绝对没问题的,我想继续工作。在作家先生家里嚎啕大闹的事,我当然只字未提。

接下来他们又问了我很多关于阿佑的事,要不要举行结婚典礼啦,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啦,要不要孩子啦,等等。

我说,还没有具体考虑到这些,但邀请公司的同事很麻烦,所以只想宴请一下亲戚,之后再办理户籍手续。还说我跟阿佑的母亲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她跟再婚的丈夫看上去关系很好。最后又说道,邀请那两位,还有爷爷奶奶,就我们几个一起去饭店吃顿饭吧,就这样无形当中得出了结论。

奶奶说,这一天终于快到了,好兴奋啊。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我的亲生母亲。无论是爷爷还是奶奶,都确确实实地带有一种断然无视的姿态。

对了,这两位,是我幼年就已去世的父亲的父母。

相隔这么久,我又躺在了老家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

当年喜欢的约翰·列侬的海报还完好地贴在墙上,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泛白了。初中时给我买的书桌仍然原封未动地放着,怀念之情使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穿上洗得干干净净又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肚子饱饱的,忘记了长久以来身体的虚弱。

忽然间我想:“要不,还是像笹本先生建议的那样,利用积累下来的带薪假期,稍微休息一段吧?”即使把几年之内应该可以成行的蜜月旅行时间预留出来,估计也还能休将近一个月。

可笑的是,正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多少有了些好转,这才迷迷糊糊地认识到自己以前究竟有多么虚弱,竟然还不顾身体去上班。

如果不固执己见,跟笹本先生好好商量的话,他也许不会反对,再说现在也不是工作特别紧张的时期,说不定就真的准我的假了,我喜不自禁地这么想。

那么,我就可以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偶尔为阿佑做一顿他爱吃的真正手工制作的意大利面,过一段悠闲安逸的日子,这不是挺好吗?遭遇了那么罕见的事,这点儿请求也是可以的吧。说不定,我不这么做,周围的人才反而觉得奇怪呢。

大概我自认为已经彻底康复了,但像那样又哭又嚷本身就是问题。虽然幸运的是那种情况就那样了结了,但要是对方为人不善的话,最后我真的就会被解雇。或许无论多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