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第6/9页)

临睡前岩仓这么说。

“明明有家可归,明明被人爱着,可是还是会寂寞,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青春吧。”

我回答。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有切身的体验。

醒来时,岩仓彻底睡过了头,正急急忙忙地边换衣服边刷牙。然后,他说了声“我先走了,你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信箱里”,就咯噔咯噔地跑了。

“走之前,无论如何也想再见一面。”

说着,他吻了一下还在被子里穿着睡衣的我。

我严严实实地裹在羽绒被里,心情舒畅,仿佛沉醉于自己的体温一般心荡神驰,眼睛盯着好像又要下雪的灰色天空,重新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时,我感到非常难过和孤单,然而却十分满足,时间是早上八点。

想到如果再这样待下去,让自己融入岩仓的空间的话,只会越发地难过,所以下决心起床。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开始日常生活。

我先打开炉子,让房间暖和起来。我呆呆地看着炉子里的火苗,忽然觉得厨房的水池那边好像有什么在动。

“对啊,幽灵的事全都忘干净了。”

我低声自语。

定睛一看,只见水池那边有老奶奶的背影。她正以缓慢的动作,在烧开水沏茶。其实茶壶并没有动,水也没有真的沸腾。只有半透明的奶奶微微晃动着在做这些动作。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一如既往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程序,谨慎而周到。这些举止,一定是从奶奶的母亲或者奶奶的祖母开始一直延续下来的,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想起自己的外婆也是这样在厨房里操持,于是以一种仿佛回到童年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奶奶。曾几何时,我感冒发烧,也是这样望着外婆的背影。后来,我甚至感到老奶奶要煮好粥给我端过来一样。心里既亲切又感伤,同时也很温暖。

在对面的房间里,爷爷正在做广播体操。他穿着短裤,慢慢地伸展着弯曲的腿和腰,一节一节非常认真地做着。他一定深信不疑,这样做就能让身体永葆健康。他一定万万没有想到,盲点竟在那意外的火盆上。

他们夫妇俩过着简朴的生活,彬彬有礼地与租户打招呼,收齐房租后记录在账本上,每月一次去固定的餐厅点固定的食品,这就是老两口小小的奢侈吧。

怎么,竟然一点儿也不可怕,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一个劲儿地看着他们。

他们肯定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死亡,只是同往常一样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我在这儿裹着被子,想着岩仓一直静静地与他们同处,毫不打扰地注视他们。一想到他的体贴、他的澹泊的心,我就深受触动。似乎真的要爱上他了。本来我体内就依然感受着他的特质。尽管他是那么文弱、木讷而又温厚,却能够非常男子气地、以男性的力量拥抱女性。

奶奶一直在厨房细细劳作,爷爷则一直在做体操。我在家里的餐厅见过,那相敬如宾、安静祥和的一双身影与现在一模一样。

为了不破坏这氛围,我轻手轻脚地换了衣服,悄悄走出房间。

“打扰了。”我规规矩矩地打了声招呼。

但是,他们没有转头看我,而是继续过着他们那平静的生活。

岩仓打算首先请一个相识的法国人几乎是义务性地教他法语,等自己能说一点儿了就去巴黎郊外的点心专科学校,所以他现在无比忙碌,偶尔在学校碰见也只是招招手。在这种状态中,转眼之间就已临近他起程的日子了。

恰好我也试图跟他保持一点儿距离,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

可是我单单记得“再见一次”(虽然准确地说是“再做一次”)这句话。当然我也有这种愿望。我觉得对方想必也是如此。

然而我并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或者发邮件。

因为我一直觉得,所谓的时机一定是存在的。

结果,在距离他出发正好两周的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又是在潮湿阴翳、狂风大作的时候,我们在站前广场不期而遇了。

两人都穿着外套,这令我们感到距离一起打工的夏天已经非常遥远了。

“今天我不去语言学校了。还得准备行李。”

岩仓看我的目光是正在恋爱的人的目光。灼热的、仿佛立刻就要互相拥有的目光。并不贪婪,而是注视着自己珍爱时的男人的目光。

“我也是,今天不工作。”我说,“不过想去书店看看。”

于是我们俩去了书店,又一起吃了午饭。

“那栋建筑,很快就要拆除了。我搬走之后,终于要拆了。”

“那两位,不知会怎么样,很担心呀。”

“你看见了?”

“看见了,看到他们朴素地过日子。好像他们经常到我家店里来。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奶奶在沏茶,爷爷在做体操。”

“怎么样,不可怕吧?”

“嗯,怎么说呢,感觉心里很踏实。”

“是不是该给他们上点儿香什么的。”

“对,虽然咱们不是内行,但也许上点儿香比较好。”

我们就像一对老夫妇,买了一支纯白的菊花还有线香。接着我突然想到:

“要是给他们供上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他们一定很想吃。”

岩仓说,他也觉得应该如此。所以我们就去超市买了材料。

冬日的午后,我们采购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手上提着许多白色袋子,穿着日常服装,一副休闲的样子,肩并肩地走在路上。从旁看去,一定像是新婚夫妇,或者一对可爱的同居恋人。然而我们都有些悲伤,我们只是即将分离的两个人。

无论做什么都无比快乐,却又略带伤感。

岩仓的房间已经空空荡荡,各种物品都已装箱打包,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告诉我,在那边要借住朋友家里的一间房,作为回报得帮他们照顾孩子。说是他父亲帮他跟那位朋友打过招呼。

“这么说,他们已经不反对你了?”

“我老爸是不反对了。可是老妈还反对。大概她知道我可能不再回来了吧。我不想编瞎话,所以也没说要回来。即使在那边,如果存够了钱可能也会从那家搬出去自己生活。”

他脸上充满了面向未来的活力。那模样与前途未定忙于打工的时候不同,是一副憧憬着未知世界的面孔。我想,以他这种认真劲儿,一定能学得很好。我既不嫉妒,也不难过,而是感到高兴。这比看到他疲惫不堪日渐消沉要心情愉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