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睡美人》,觉得怎么样啊?”

高领毛衣先生看到了我,立刻向我问道。自从办理借书卡借了《睡美人》之后,我几乎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来芦屋市立图书馆,但是不凑巧,一次也没有见到高领毛衣先生。那天看到他在柜台里,想等着他发现我,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在他前面来回走动。

“很好,是一本非常有趣的小说。”

一旦事情按照预想的发展,自己反而慌了神,我小声回答。已经六月份了,他虽然没有穿高领毛衣,但拿书的动作和被吸入高高天花板的声音都没有变化。

“是吗,太好了。我还担心会不会你本来不想看,是我非要推荐给你呢。”

“怎么会不想看呢。”我摇摇头。

“真的?”

“当然了。我觉得确实是有点怪异的书。因为除了老人之外,出场人物只有一个一句话也没说的女人。不过,我懂了。这个老人是在进行死亡训练。在一个喝了药、差不多死了一样的年轻女子旁边度过一个夜晚,就如同在棉被里和死人一起睡觉。老人想要通过这个方式亲近死亡,为了那个时候,不会吓得逃跑……”

为了让高领毛衣先生知道,丝毫没有必要担心我不喜欢看,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补充着。

“居然有能够体会怕死的老人心境的中学生,太让人吃惊了。”

高领毛衣先生俯下身,从服务台里面瞅着我的眼睛微笑了。松散的头发垂到额头上。他的微笑不是在哄孩子,而是充满敬意。

“像你这样聪明的少女来我们图书馆借书,非常令人自豪。”

我低下头,知道高领毛衣先生仍然看着我,借书的人们在背后的书架之间走动。

请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在心里重复着。我不值得你赞美的,只看了一页就看不下去了。刚才所说的全都是米娜说的,那是米娜告诉我的感想,我只是在鹦鹉学舌而已。真正配得上你的微笑的少女是个还没有上中学的小学生,住在山上的洋房里。所以,拜托了,请不要这样看着我,求你了。

“今天想借什么书,已经定好了吗?”

高领毛衣先生问道。我终于抬起头,从手提袋里拿出米娜事先给的便条。

“想好了,想借凯瑟琳·曼斯……曼斯菲尔德的《游园会》(1)。”

“是一本很不错的小说。你去那边的英美文学架子找找看,肯定有曼斯菲尔德的短篇集。”

高领毛衣先生伸出胳膊,指着那个方向。没想到他的胳膊很长,粗壮的手指与瘦瘦的身材不太相称。

“谢谢!”

我道了谢,朝他指的方向小跑过去。

自己来借的书,还要看便条才知道,而且说作者的名字时还结巴了,他会不会觉得奇怪呢?能够理解川端康成《睡美人》的女孩子,居然这样没有自信,扭扭捏捏的,他没有觉得可疑吗?我仿佛要躲进英美文学架子之间一般溜了进去,不禁对米娜有些怨恨,干吗要看这个名字难记的作者的作品呀。

请不要觉得奇怪,我在心里请求着高领毛衣先生。你没有错。我只不过是跑腿的,可以不必在意我。看了《睡美人》的少女,正如你认为的那样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请发自内心地为你的眼光感到自豪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曼斯菲尔德的书。

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到高领毛衣先生面前,我就这样一个劲地请求呢。

在光照浴室里玩“狐狗狸(2)”的时候,我差一点把高领毛衣先生的秘密告诉了米娜。

虽然并非决意不告诉她,但不知不觉就忘说了。我预感到要是把高领毛衣先生的事告诉米娜的话,自己要撒更多的谎。而且,以米娜的性格,对于图书管理员的赞美,想必也不会天真得喜形于色的。

在白纸上画上很多格子,把五十音图(3)填写在格子里(这张纸叫作祈祷纸),一边念叨着“狐狗狸,狐狗狸”,一边用食指移动五日元硬币来占卜。这种狐狗狸玩法在冈山小学里特别受欢迎,没想到芦屋这边的人也同样喜欢玩。而且米娜在学校里还是最会玩狐狗狸的。

没有比光照浴室更适合玩狐狗狸的地方了。在冈山的时候,我们大都选择比较有那种气氛的理科准备室或采买部的仓库。但是,这些和光照浴室都无法相比。这里不用担心大人干扰,外面的噪音一概听不到,而且最棒的是,这里处在米娜点的灯光的照耀下。

光照浴之后,我们俩立刻开始准备玩狐狗狸。橘黄色的光照熄灭之后,要过一会儿眼睛才能适应,四周一片灰蒙蒙。但是,很快,煤油灯的光亮照出了墙壁瓷砖上的伊斯兰图案。我们就穿着吊带裙子,面对面端坐在床铺上,打开祈祷纸。

这件白色吊带衬裙也很有效果,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脱掉多余的装饰、在狐狗狸面前膜拜的通灵女巫一般。

祈祷纸是米娜制作的,起毛的折叠处和被五日元硬币磨薄的文字,都说明在这张纸上曾经进行过了多次祈祷。米娜在位于祈祷纸中心的五角星形的空白部分——祈祷区内放上了五日元硬币。

“现在,请允许我开始吧。”

米娜在胸口合掌,坐直上身,施了一礼。她用标准口音模仿大人口气,营造出的气氛更神秘了。

“首先,由朋子向狐狗狸大仙询问自己内心最重要的问题,好吗?”

“好的,请多关照。”

我也学着米娜的口气回答。

米娜将食指放在五日元硬币上,然后我把我的食指放在米娜的指甲上面。

“不行不行,必须九十度角重叠。”

米娜用关西腔提醒我。

“什么?在冈山没有这个规定啊。”

“冈山和芦屋的狐狗狸不一样。不保持九十度的话,灵气就逃跑了。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

“那么,重新开始。”

虽说刚沐浴了光照,米娜的指甲却是冰凉的。紧紧闭着的嘴唇、不眨眼的眼睛,平日可爱的孩子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充满了紧张的气息。摇曳的灯光,描绘出了覆盖她后背栗色微波一般的头发。

“狐狗狸,狐狗狸,狐狗狸,狐狗狸……”

米娜的祈祷沿着瓷砖地面,被吸入了房间里昏暗的各个角落。这时,手指尖的触感逐渐远去,身体中好像只有食指突然变轻了。紧接着五日元硬币和两个人的手指无声地在祈祷纸上滑动起来。

五日元硬币先是停在了“と”上,然后是“っ”、“く”、“り”。之后灵气仿佛突然没有了似的,迷失的五日元硬币回到了祈祷区里。

“‘とっくり’是什么?是‘こっくり’读错了吧?”(4)

米娜马上松懈下来,很纳闷似的抱起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