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第一个被埋在这里的,是台湾猕猴三郎。”

米娜这样说道,抚摸着长了青苔的墓地。姨夫开车送兽医回去,小林阿伯拉着妞儿去池塘之后,我们两个留在了这里。这里绿荫格外浓郁,明明好久没有下雨了,地面却是阴湿的。从重叠的树枝间隙,可以窥见自然生长枝繁叶茂的斜坡和远处人家的屋顶。

“好像是Fressy动物园关闭前不久,昭和十五年(1940)的时候,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得病?”

“不是,是事故。”

一边扒拉开妞儿吃了一地的苹果皮,米娜一边说道。

“到这边来。”

我们拉着手,从工具小屋后面沿着东边的石墙走去。

“你看,这里。”

我低头朝米娜指着的脚下看去,完全生锈的茶色铁轨和腐朽得看不出原形的枕木样东西,在杂草中隐约可见。

“Fressy动物园开门的时候,院子里还跑小火车呢。现在的便门曾经是动物园的入口,从那里乘坐小火车,一直往前去,到了拐角往右拐,穿过假山后面,最后到达妞儿所在的池塘,可以享受到这样愉快的小旅途。当然了,列车长是三郎。它在最前头的座位上拉响发车的钟声。头上戴着有帽檐的帽子,帽子上有星形徽章,那是Fressy饮料的商标。”

果然看见断断续续的轨道一直延续到便门口。在便门旁边有个破旧的四方形小房子,以前我以为只是放杂物的地方,现在重新仔细观察,被削成半圆形的窗户残留着曾经是售票处的影子。窗户的上方,有一块地方喷漆的颜色很暗,留着钉子眼儿——估计是曾经挂着“欢迎来到Fre Gssy动物园”或是“门票:大人五日元,儿童免费(含小火车乘车票)”的牌子。

“小火车是仅次于妞儿最受欢迎的项目。三郎当啷当啷地一敲钟,小火车哐当一声发动时,孩子们简直高兴坏了。其实速度慢得和快走差不多,孩子们却仿佛在天上飞一样兴奋。大家都想摸摸三郎,大人们都说:真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猴子啊。小火车驶出后不久往右拐去,渐渐能看到池塘边的妞儿后,大家情绪越来越高涨,发出了欢呼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妞儿看。不过,无论客人们多么兴奋,三郎都是非常冷静的。眼睛直视前方,确认快到终点时,再次拉绳敲钟。小火车刚一停下,人们便一齐跑向妞儿,没有人再回头看三郎了。”

“是嘛,看来还是河马比猴子更稀罕啊。”

“不过,三郎并不闹别扭什么的。它喜欢小火车,而且和妞儿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它很清楚自己在Fressy动物园必须完成的任务,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猴子。”

我们分开脚下的杂草,从售票处开始沿着轨道往前走。以轨道的标准而言实在是太窄太不安全,一半埋在土里,让孩子们疯狂的辉煌时代已经毫无踪影了。

“那天就像今天一样天气晴朗,是一个初夏的星期日。”

米娜继续说下去。

“那天小火车也是满载乘客。吃糖球的孩子,拿着气球的孩子,背着婴儿的妈妈,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三郎帽子上的徽章,在阳光辉映下分外耀眼,它拉响了出发的响亮钟声。可是,出发后没有多久,三郎就发现了异常。感觉轨道的震动和吹到脸上的风与平时不一样。对,铁轨坏了。这里是向南倾斜下去的,所以如果刹车不灵的话,速度就会越来越快。客人们都没有意识到有问题,反而喜欢开得快的感觉,更高兴了。当然车上还有一个司机,这个司机不是猴子,是临时雇来的青年人。他拼命拉制动闸,可是小火车丝毫没有减速。这样下去,就会狠狠地撞到拐角的山桃树上的。临时雇来的青年人跳下车,打算用自己的身体阻止小火车,就在这时,有人比他早一步采取了行动。它就是列车长三郎。”

“后来,怎么样了?”

我紧了紧握着米娜的手。她的手就像果冻那样柔软,仿佛稍微用点力就会融化似的。

“三郎躺在了车轮和铁轨之间。小火车从三郎的肋骨和内脏上碾了过去,这个摩擦力使小火车停下来了。就在这里,现在成为墓地的山桃树下面。”

太阳开始西斜了。但是覆盖庭院南边的草坪还没有失去光辉,花坛的蔷薇藤架下面的长椅和两座高塔的尖端都充分沐浴在夕阳之下。只有延伸到我们脚边的轨道沉入荫翳的深处。

罗莎奶奶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露台的躺椅上,看样子还没有睡醒。刚才被小林阿伯带回去的妞儿,不知是回自己的窝了,还是潜入池子里了,看不到它的身影。

“只有它的帽子毫发无损。三郎最喜欢的列车长的帽子从它的头上掉下来,在地上骨碌碌滚着。爸爸那时候十二岁,抱着三郎哭了三天。那个帽子现在和三郎埋在一起了。”

我们一直握着对方的手,感觉这样可以更好地分享对台湾猕猴三郎的尊敬之意。微风吹来,米娜的头发飘动着,散发出甜香。那是清凉饮料、奶松饼、糖浆味儿的哮喘药混合起来的气味。

“不光是爸爸,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伤心呢。山羊没有了奶水,孔雀不开屏了,大蜥蜴早早冬眠了似的一动不动的。还有妞儿,那样能吃的家伙,三天没有吃东西。爷爷在这里建了个墓地。或许可以说,自从三郎死后,Fressy动物园就一蹶不振了。因为事故之后,小火车就废止了,不久动物园也结束了它不到两年的短暂生涯。”

米娜讲完后,池水出现涟漪,妞儿浮上来了。它把前腿搭在池边,慢腾腾地从水里出来,使劲一摇头,把水滴摇落。

“米娜,米娜。”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回头一看,姨妈斜穿庭院跑过来,手里拿着外套。

“你们原来在这儿呀,找了半天。”

姨妈气喘吁吁的。

“有事吗?”

“起风了,穿上这个吧。”

“不用这么急着送来,没事的。”

“去光照浴室暖和暖和比较好吧。”

姨妈根本没留意这里有动物们的墓地,搂着米娜给她穿上了外套。

“嗯。”

米娜默默地顺从了。

“好了,朋子也一起回屋里吧。”

我低着头,再次朝三郎的帽子滚落的地方看了片刻。

第二天米娜犯了病,一个星期没有去上学。

老师公布了上中学后第一个期中考试的复习范围,我努力复习功课。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

背诵英语单词和社会年号的时候,我偶尔往窗外一看,米娜对我说过的各种各样的动物仿佛出现在雨帘那边。登上跷跷板的大象、展翅开屏的孔雀、敲响小火车钟声的台湾猕猴三郎,都以湿润的轮廓呈现出来又消失不见了。不过,真的在那里的只有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