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那个时候在光照浴室里玩狐狗狸时得到的几个回答,我至今仍然记得。将来自己从事的工作、结婚对象的名字、生几个孩子、生活的地方……不过现在看来,这些都不准确。

米娜真的相信狐狗狸的存在吗?对于米娜——拥有着不像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并以此保护自己柔弱身体的米娜来说,即便是狐狗狸之类无聊的游戏也无所谓的。

但是,我认为她至少是承认狐狗狸存在的。她那穿着吊带裙时的奇妙样子应该不是假的,而且操作祈祷纸和五日元硬币的手势中也充满了敬畏之念。一定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悄潜入光照浴室里,倾听我们两个孩子的悄悄话。即便得出的结果是荒谬的也没关系,米娜相信它就是狐狗狸。

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有和米娜一起第一次玩狐狗狸时的那个结果才是准确的呢?“高领毛衣先生和星期三”。这个回答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虽然立刻明白了,彼此却都不告诉对方。最后归结为,也许是由于冈山和芦屋的灵气混合在一起,硬币才没有正确地移动。不过,那次的确是唯一准确的回答。

光照浴室里的狐狗狸,或许并不是有求必应以此来炫耀自己多么灵验的傲慢神灵。关于将来夫君的名字或生几个孩子等等不知道也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它随意糊弄我们,只告知我们在未来的任何时刻都不该忘记的事情。它深思熟虑,轻轻地触摸着我们的小食指……

解开“星期三”的谜团,是在我和米娜帮着米田阿婆一起烤面包那天。面包一般都是国道边法国师傅开的面包店用运货车送来的。但是,有幸得到益生菌时,米田阿婆就自己烤面包。

我非常喜欢米田阿婆的厨艺。既精细到分毫不差,又大胆不羁,兼具朴素与可爱,与她的身姿一般凛然抖擞的各种料理:大馅儿煎蛋卷、烤花柏嫩芽、炸包子、含羞草沙拉、玉筋鱼的串烧煮、肉馅丸子汤、栗子饭、龙田油炸鲸鱼肉(1)、羊羔肉馅饼……如今想来,不仅是每一盘的味道,从装盘式样到盘子的图案,都历历如在眼前。虽然没有六甲山饭店的厨师做的晚宴那么绚烂,但是米田阿婆的菜里蕴含着温暖。就连暑假时经常给我们做的漂浮在冰水上的冷面里,都能感到来自她内心的温暖。

我更喜欢的是和米田阿婆一起做菜。在冈山有时候我会代替妈妈准备晚饭,当时只觉得是一件麻烦的活儿。可同样是做菜,米田阿婆一上手,它立刻变成了美的发现,或是才智的展示。

厨房宛如一应俱全的精密仪器工厂一般宽敞,从朝东的飘窗射进来的阳光非常明亮。“L”字形的操作台是擦得锃亮的不锈钢材料,煤气炉、烤箱、冰箱都是德国制造的,正中央有个宽大的操作台,大理石面滑溜溜的让人想把脸贴在上面。

在厨房里,无论多小的抽屉,每个开关、每个调料瓶不单是收拾得整齐有序这么简单,多年来米田阿婆做饭的轨迹自然而然成为一种秩序,形成了厨房的模式。其证明就是,在操作台的角落摊着她正在填写的有奖征稿明信片(参加这个可以说是米田阿婆唯一的乐趣),放在冰箱旁边的炼乳瓶子总是不收进冰箱里(即便特别讲究规矩的米田阿婆,也抵抗不了最爱的炼乳的诱惑,常常吃上一勺)。

这些细微的风景愈加使厨房成了温馨的场所。我和米娜在那里,亲自动手,开动脑筋,学到了感恩大地、沉静心灵最后做出一盘料理的喜悦。

“好,要准确测量。温水的温度是40℃,益生菌是2

13勺,砂糖是1小勺。”

米田阿婆发出了清楚的指示。米娜拿着温度计,我拿着测量勺,紧张地测量。把益生菌加入温水后,观察冒泡的情况是做面包的第一个关键步骤。像沙粒般的益生菌粉,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却以砂糖为营养蠕动起来的样子甚至有些神秘。我和米娜一边闻着微微散发出的酸味,一边探头往盆里看,不知疲倦地看个没完。

一般会做菜的人都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做,但米田阿婆不一样。无论什么菜单,她都把最佳比例记在脑子里,一丝不苟地遵守着。

“因为世界是由黄金比例构成的。金字塔就是因为按照这个比例建造的,所以特别结实。不嫌麻烦,遵守比例,做出的菜就好吃。”

这是米田阿婆的口头禅。

在撒富强粉,搅拌各种材料的时候,米田阿婆什么都不动手。她把手插在围裙口袋里,嘴里指挥着我们“不行不行,再慢一点”“啊,这个感觉不错”。

一进入下一个关键的程序——揉面团,米娜就立刻来了精神。那样柔弱的米娜,在揉面包坯子时发挥了难以置信的威力。

“好,开始了。嘿,哈,嚯……”

米娜打着独特的号子,踮起脚尖,向操作台探出身子,将坯子往大理石上面砸去。也不顾飞散的面粉使头发成了白色,又是用拳头击打,又是猛地抻开在空中甩出半圆形,再次砸到大理石上。中途,她喘息起来,也许是担心米娜发病,米田阿婆让我替换她。可是无论我怎样不想输给米娜,拼了命地揉,也达不到那般气势豪迈。结果米田阿婆说“朋子小姐,这样优雅可不行”,立刻又被替换了。看样子,米娜就是特别喜欢这样痛快淋漓地折腾一通。

面包坯子放在光照浴室发酵。橘黄色的光线似乎不单对体质虚弱的孩子有用,对于让益生菌活跃也有效。很快,面团就从盆里膨胀出来了。为了检查是否发酵充分,我们三个人分别用食指戳了个窟窿,坯子仿佛证明里面藏着小细菌似的不好意思地颤抖了一下。米田阿婆、我和米娜三个人的指印友好地排列着,摁瘪的地方一直没有还原。这是已经发酵好了的信号。

三个人把面团分成十八份,揉圆后用菜刀划出十字,放进烤箱里。下面就等着冲过最后的难关,发出香味了。等的时候,我们把盆和木铲洗干净,用墩布擦了地。

不知道面包会不会烤焦,我和米娜往烤箱里瞅。这时听到后院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后门的门铃响了。出现在厨房里的是每个星期从工厂送Fressy饮料来的大哥哥。

“你好。”

他穿着有Fressy饮料商标的工作服,戴着棒球帽,有着一副被晒得黑黝黝的健壮体格。

“辛苦了。”

米田阿婆好像跟他也很熟悉。青年打开厨房地板下面的收纳库,取出空瓶子的箱子,放进了一箱新的Fressy饮料。尽管身体高大,动作却十分灵活,无论是空瓶子还是新饮料,他搬起来都是很轻松的样子。

“你来得正好。刚刚烤好面包,拿几个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