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4页)

母亲自然也想乘上小鸟叔叔那艘能上岸的小船,甚至表现出自己也想划桨的热情。为了上岸,她不惜任何努力。借助小鸟叔叔的帮助,母亲一点一点地学习着哥哥的语言。实际上,母亲虽然不像刚开始那样一句也听不懂,但在小鸟叔叔看来,她的学习成果还是很难给予肯定。她的耳朵已经不再灵活,无法区分句尾微妙的变化,时不时还会一厢情愿地扭曲原本的语义。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开始感到骄傲,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儿子的话了。有时候没听懂,也会装作听懂的样子。久而久之,也就以为自己真的全都听懂了。

即使察觉到母亲的错误,小鸟叔叔也不会纠正。

比如有一次哥哥说:“我不喜欢扎人的背心。”

母亲回答说:“是吗?大概是便宜的草莓不太好吧。”

因为“草莓”和“背心”的发音非常相似。

“看来下次一定要把绒毛洗干净啊。”

母亲一直念叨着昨天晚上吃的草莓,哥哥背对着母亲脱下毛线背心塞进了衣橱抽屉的最底层。

还有一次哥哥说:“我不喜欢洗发水,头发黏糊糊的感觉快要死了。”

母亲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对,半夜三更还不睡对身体太不好了。”

“洗发水”和“熬夜”的发音还真不太相似。

但是兄弟两人都没有向母亲说过一次“不对”。因为装进口袋的石子不论多么奇形怪状,时间长了,它们会彼此熟悉融合。兄弟俩只是默默地聆听着“背心”“草莓”“洗发水”和“熬夜”的石子,在口袋里互相碰撞的声音。

只有一个单词,在新的语言诞生前后没有变化。这个单词是“波波”,一种棒棒糖,只有它一直是它。

那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圆形糖果,在附近的杂货店即青空商店有卖,一直放在收银机旁边的广口玻璃瓶里。波波有草莓、蜜瓜、葡萄、橘子、苏打、薄荷以及柠檬等许多种口味,分别用相应的颜色包装。但味道并没太大不同,只是吃完之后舌头的颜色会不一样。

兄弟两人有一个习惯,会在每周三的傍晚来青空商店各买一根棒棒糖。

“你不许帮他哦!”每次母亲都会再三嘱咐小鸟叔叔,“不管是购买、付钱还是找零,都让哥哥自己来。只要不发生特别严重的问题,你都不许帮他,听见了吗?”

自从不去学校以后,哥哥的外出地点就只剩青空商店了。因此,母亲便把他们的购物经历当作一场宝贵的社会练习。小鸟叔叔不太明白母亲所谓的“特别严重的问题”指的是什么样的问题,多少有些不安,但能买到棒棒糖还是让他感到十分快乐。小鸟叔叔有时候也会想吃巧克力或者奶糖,但一想到哥哥对波波的执念,就无法说出口来。

青空商店坐落在街角,下一个路口就是通往孤儿院的小巷。杂货店很小,进三个客人就会很挤,头上裹着围巾、脸色难看的店主阿姨一个人在看店。推开咯吱作响的玻璃门走进店里,混凝土地面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气。

“老板,买东西!”

他们用各自的语言说出这句话,声音与声音重叠,交织成一种更加奇妙的声响。店主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不知道是习惯了每周都会上演的这一幕,还是对这两个买不起多少东西的孩子不感兴趣。

店里除了收银机前面的货架上摆着一些零食之外,并没有什么小孩子喜欢的商品。尽管如此,小鸟叔叔还是会一圈圈地打量青空商店的货架。货架上总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商品。对着他的左侧放着洗衣液、卫生纸、肥皂、蜡烛、牙膏和罐头类食品,紧挨着的右侧是食用油、面粉、调味品、番茄酱、冰糖、挂面、果酱。卖剩下的绷带三角巾、量筒和电热棒在上层若隐若现,磅秤、铁锹和纺车则躺在地上。店主背后的墙壁被香烟、邮票、印花、棉线、纽扣、橡皮筋之类的东西密密地掩盖,天花板上垂下了铝制的锅类和虫笼。

青空商店就是一个用各种各样繁杂的商品打造的小屋,就像小鸟收集破布和铁丝用嘴筑就的巢穴。那些倒过来的标签、晒褪色的包装袋、边缘凹下去的罐头,这些不完美更是给了小鸟叔叔充分遐想岁月的空间。不知为何,站在店里时他总会觉得自己躲进了避风港,觉得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危险都不会波及这里。对于能在这样的店里坐上整整一天的店主,他简直羡慕得不得了。

但哥哥不会像小鸟叔叔这样不停地打量货架,他只关注波波。先轻咳两三声,再小心翼翼地指向广口玻璃瓶,仿佛害怕指错了一样。已经十分熟悉哥哥的店主在他开口之前就站起来,解开头上的围巾盖在瓶盖上旋转起来。小鸟叔叔盯着店主头顶的旋,戴围巾是为了遮住它吗?瓶盖咯吱咯吱地旋转着,看上去十分不情愿。瓶盖上的铁锈洒落在收银台上,让人不由担心会不会混进棒棒糖里面。

“今天你要哪种?”

店主团起围巾,用和脸一样苍白的手一边擦拭着收银台一边问。

“葡萄。”

哥哥回答说。

“好的。”

不可思议地,店主对哥哥的语言没有表现出任何迟疑。没有斥责他不好好说话,也没有让小鸟叔叔做翻译,更没有当作没听见。要是打算当没听见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问他要什么颜色。她是真真切切地听清了哥哥的话,把手腕伸进广口瓶里的。

五根手指冲进七横八竖的棒棒糖堆里,糖果们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店主斜了斜瓶子,在糖果堆里找到指定的颜色,将手指更深地埋了进去。不知为什么,每次哥哥要买的颜色都会埋在瓶子的深处。

“好了,找到了。”

店主拔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哥哥。可是,每次她给出的颜色都是错的。

“谢谢。”

哥哥道了谢,没有埋怨说“我要的是葡萄”,也没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仿佛这就是他想要的波波颜色,紧紧地握着糖果。

“小个子呢?”

这次轮到小鸟叔叔了。

“柠檬!”

小鸟叔叔要的颜色就在瓶口附近,不用把手深深地伸进去也能轻易拿出。每次她拿出的颜色也都是对的。

不要帮他——小鸟叔叔恪守母亲的教诲,只是默默地任其发展。明知道自己开口翻译一句就能让问题完美解决,但他没有。店主没有恶意,所以不必特意指出她的错误,让这个避风港的主人受到打击。然而哥哥的波波的确是错的,自己的是对的。小鸟叔叔觉得有些愧疚。哥哥明明受到了不公平对待,却连抗议的对象都找不到,这让他感觉十分无力。

“那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