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作为翻译,小鸟叔叔也一同参加了那场拜访。那时,哥哥十三岁,他六岁。语言学家所在的研究机构坐落在一座遥远的海滨城市,需要搭乘近三个小时的火车才能抵达。那是母子三人一起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最后一次。

哥哥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篮子,里面装满了重要(虽然并非出门必需)的东西。每经过一站,他必会“咔嚓”一声打开按扣,清点里面的宝贝。玻璃弹珠、小夹子、小碘酒瓶、卷尺、棒棒糖。先把玻璃弹珠放在阳光下看看,用小夹子夹夹自己的大拇指,再打开碘酒瓶闻闻味道,拉开一米长的卷尺再卷好,最后小心翼翼地摸摸棒棒糖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清点完毕之后,哥哥就会把它们按照固定的朝向放回篮子里的固定位置,重新扣好按扣。

“没关系,不会丢的。”

母亲说。

“我们帮你看着。”

小鸟叔叔说。

但在抵达终点站之前,哥哥的清点工作一直不间断地重复着。

研究所是一幢古老又阴森的建筑物,两端排列着几扇门,黑亮的走廊长长地看不到尽头。母亲紧紧牵着哥哥的手,小鸟叔叔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时不时地会跟一些人擦肩而过,没有一个将目光停留在这明显是外来者的母子身上。昏暗中,只有篮子的按扣闪烁着朦胧微光。

语言学家是个有点驼背的老人,说话声音又低又含糊。他显然并不欢迎三人的到来,母亲递上一盒作为手信的点心时,也只是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呼吸器官有什么病,老人说话时经常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咳嗽声,仿佛喉咙随时都会破裂一样,让小鸟叔叔心惊肉跳。

不久,小鸟叔叔的注意力就被研究室桌上摆放着的录音设备吸引了,他把语言学家的冷淡和可怕的咳嗽都抛在了脑后。那个设备比他曾经见过的任何机械都更有魅力:大大小小的旋钮让人忍不住想转转看,左右摇摆的指针仿佛受惊的昆虫触角一般,磁带的曲线描绘着神秘,这些都俘获了小鸟叔叔的心。

语言学家将画有图案的卡片展示给哥哥看,并让他回答画里的是什么。

“勺子。”

“瓢虫。”

“草帽。”

“小号。”

“长颈鹿。”

哥哥用自己的语言回答。

这些卡片不知被语言学家翻开过多少次,每一张都褪去了鲜艳的色彩,沾上了手上的汗渍,卡片的背面还被贴上了几层固定用的胶带。瓢虫的一条腿不见了,小号的喇叭口中喷出了奇妙的污渍,长颈鹿的脖子折了,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测试的内容实在太简单了,哥哥当然全部答对了,但知道答对了的人只有小鸟叔叔一个。

之后,语言学家又问了哥哥一些问题,诸如家庭成员、喜欢的科目等等,还让哥哥读了一些绘本,唱了几首童谣。语言学家根据自己的需要不时地启动录音机,或在纸上做一些简单记录。母亲不断地抚摸着哥哥的后背,似乎像要鼓励他一样。不管怎样变换形式,哥哥自始至终使用着自己的语言。其间,除了手一直握着篮子没有松开以外,他的态度一直很有礼貌。

小鸟叔叔一个劲地打量着那台录音机,想到那些半透明的薄薄胶带吸收了哥哥的声音,觉得万分不可思议。这台驻扎在结实皮箱里的机器深处,似乎有许多小人正在勤勤恳恳地采集哥哥的声音,一个一个地用擀面杖撸平后贴在胶带上。小鸟叔叔有些担心,哥哥的语言那么特殊,小人们会不会有些茫然。所幸语言学家每次向左或向右旋转旋钮时,小工人们都忠实地完成了指示。从小圈到大圈,从大圈到小圈,胶带流畅地滑动着。他只用一只手就控制了所有复杂的工序。他的指尖肯定可以感受到小人们工作时的紧张,小鸟叔叔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这不是任何一种语言。”

毫无预警地,胶带停止了。

“只是一种杂音。”

母亲还来不及发出疑问,语言学家就继续补了一刀:“都不算是人话。”

他收好卡片,粗鲁地拉出抽屉,把卡片放了回去。

就算是结束了。

一旦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能为他的小语种收集工作带来任何好处,语言学家的表情就更加冷淡了。不管是对反复咕哝“这样啊,这样啊”的母亲还是哥哥,他都没有半点想要安慰的意思。

突然,哥哥打开篮子的按扣,又开始了清点工作。他先抓起玻璃弹珠,随后打算用小夹子夹自己的大拇指,这时母亲按住了他的手说:“回去时在火车上玩吧。”

小鸟叔叔有些遗憾地想,那时的录音带要是还在的话该多好。即使里面混杂着语言学家剧烈的咳嗽声,但无疑也是哥哥语言的记录。那卷磁带一次也没有被播放过,甚至连长颈鹿卡片的待遇都没有享受到,就这样消失在了再也接触不到的地方。

母亲曾希望在某座未载入地图的小岛上或许居住着一群腼腆而善良的岛民,他们是哥哥的伙伴。但这个愿望就这样被粉碎了。小岛上的居民还是只有哥哥一个人。不过,那里绝不荒凉。大海风平浪静,岛上遍布树荫,哥哥在树荫下沉思,头顶上有小鸟在歌唱。而小鸟叔叔只要乐意,随时都可以划着小船上岸。

即使是小鸟叔叔,也很难向不认识的人重现哥哥的语言。听和说是两码事。尽管可以像看图说话一样念出单词发音,但那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根本不可能让支撑语言的骨架和在根底流淌的发音之美重现光辉。

语言学家竟然用“杂音”定论,只能说实在是愚蠢。哥哥的语言与“杂乱”一词是正反两个极端。语法强大而完整,词汇也极为丰富,时态、人称、变形的法则都十分齐全。让人舒适的朴素感、长年累月形成的如地层般的稳固与超乎想象的细节绝妙地融为了一体。

但是,最具特色的无疑还是发音。音节连续中蕴藏着独特的抑扬顿挫和间隔,那是谁也无法模仿的。即使只是自言自语,听上去也像哥哥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献上颂歌一样。要说与哥哥的语言最接近的,就是小鸟的歌声——他称之为“人类遗忘了的语言”。

明明已经那么完善,哥哥却没有留下任何书写的记录。因为那是不需要写在纸上的语言,只要说出来就足够了。可以说,哥哥没有运用任何联结耳朵和眼睛的记号,就完成了一种语言的创造。只是参考小鸟的歌声,哥哥仅仅靠他一个人,用自己的耳朵和声音,一粒一粒地将散落在小岛上的语言的石子收进口袋,一点一滴地将小鸟歌声中撒落的语言的结晶收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