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4页)

“博士生病了。他突然发高烧,我没法扔下他不管。忽视了守则是我不对。非常抱歉。不过,作为一个保姆,我不但没有作出任何不妥当的行为,相反,我认为自己尽到了当时必须尽到的义务。”

“关于你儿子这件事……”工会组长伸出食指描画着博士的客户登记卡的边缘说,“我也是把它当一项特殊照顾来看待。把孩子带进工作场所,这种做法还没有过先例。再说也是顾客的提议,怎么说呢,虽说对方有点难伺候,可我这边也算让了一步呀。其他保姆多少也有怨言,说怎么就给你一个人特殊待遇。就因为这样,你才更应该端正工作态度,别招任何人误解,不然的话,我这边也很难做人啊。”

“真是很对不起!是我草率了。在儿子这件事上,我一直非常感激您。您能接受我任性的要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所以,你把工作交接一下。”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不用去那边上班了。今天算一天缺勤,明天上新顾客那里去面试吧。”

只见工会组长把博士的客户卡翻过来,盖上了蓝色印章:第10个星号。

“等等,请等一下。通知来得这么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到底是谁希望我辞工的,博士还是工会组长您本人呢?”

“是他大嫂。”

我摇摇头,说:“可自从面试之后,我和他大嫂一次也没打过照面呀。我不记得给她添过什么麻烦。她不准我把偏屋的问题带进主屋,我一直忠实地遵从这条命令行事。没错,她是付我薪水的人,可她对我的工作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凭什么炒我鱿鱼呢?”

“他大嫂对你在书房过夜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说她在偷看啰。”

“对方有权监视你。”

我脑中浮现出那天晚上树篱小门边一晃而过的人影。

“博士生病了,而且他需要比一般病人更加细致周到的照顾,平常的护理根本不管用。要是我今天不去,他马上就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看到西装上的便条,独自一个人……”

“放心,替代你的保姆多的是。”工会组长打断我的话,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将博士的客户卡收进了文件夹内。“好了,就这样决定了,没有变更余地。”

咔!抽屉关上了,伴着干脆的一声响,同我的心情完全相反。就这样,我失去了作为博士的保姆的身份。

新雇主是经营税理士事务所的一对夫妇,从我家公寓过去需要换乘电车和公交车,路上得花一个多钟头;工作时间又长,一直要做到晚上9点,工作地点不分家里和事务所,外加那太太喜欢故意刁难人。多半是工会组长有意惩戒吧。平方根再次回复到身上挂着钥匙看家的状态。

和雇主有聚有散,本就是这份工作派生的必然现象。尤其是像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这一类派遣性质的工会,登录在它们名下,聚散就更是稀松平常了。雇主的情况随时可能有变,难得碰上投缘的。而且在一个地方做的时间越长,越容易闹得不愉快。

有的家庭曾经特意为我开欢送会,也有些孩子抹着眼泪送我礼物。相反,也曾经有人一句寒暄的话也欠奉,只塞一张发票到我手里,上头仔仔细细统计着餐具、家具以及衣物的磨损折旧费。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不要反应过度,没必要感到无限失落,或者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个人,下次回头看见我,他们连我叫什么都会忘记,这很正常,就像我一个接一个忘掉他们的名字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实际上,一旦前往下一个雇主的地方,就会忙于掌握全新的规则,感伤之类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是唯有这回,情况大大不同。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博士将永远不会再想起我们母子这一事实。博士绝不会向他大嫂询问我辞工的原因,或者打听平方根的消息。当他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凝望第一颗星时,或是在书房解答数学问题的间隙,他连沉浸在和我们的回忆中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想到这里,我就难受。我气我自己,为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而懊恼。我这样自然无法集中精力应付新工作。尽管新雇主指派的工作绝大部分是繁重的体力活(比如清洗5辆进口车、清扫4层楼建筑的楼梯以及准备10人份的夜宵),但我心上总记挂着已在我脑袋一角筑了巢的博士的身影,神经先就疲倦了。在工作时间里浮上心头的博士,总是一副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的样子。那身影揪紧了我的心,以致我不断重复简单的错误,招来那太太好一顿责骂。

不晓得是谁接替了我的工作。但愿她长得别跟便条上的那张脸相差太远。面对新保姆,博士是否仍在问她电话号码以及鞋子尺码,然后揭示那里面隐藏着的暗号呢?有关博士与我所不认识的某个人分享数字的秘密这一想象,并不怎么叫人愉快。感觉他单独教给我的数字的那些魅力,会因而渐渐褪色似的。尽管无论昨天今天,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数字都永恒不变地存在着。

说不定接替我的保姆受不了博士的难伺候,大声叫苦,于是工会组长重新考虑换人,认为非我不行呢。有时候,我心里的如意算盘也打得挺好的。但是紧接着就会摇头否定自己,把幻想赶跑。以为没我不行,真是狂妄自大得可以。工会组长说得没错,对方需要的并不是我,能代替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为什么不去博士家了啊?”平方根无数次地问这同一个问题。

每回我都只能回答他说:“情况发生变化了呀。”

“什么情况?”

“情况很多,很复杂。”

平方根听了总要“嗯哼”一声,耸耸肩。

6月14日,礼拜天,阪神虎的汤舟在甲子园完成了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我和平方根吃过中饭后就一直在收听广播。真弓得3分,新庄得击出1分本垒打,第8局结束,双方6比0。此次阪神的得分情况与上次中込当投手的时候一模一样,对手也还是广岛鲤鱼。

每回只要鲤鱼的击球员击空,播音员的声调和球场的热烈气氛便会哗地高涨上去,然而我们母子俩却反而说不出话来。第9局,第一号击球员倒在二垒地滚球上时,平方根叹了一口气。此刻彼此心里回想起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母子俩都很清楚。就因为这样,才没必要开腔。

就在最后一名击球员正田击中球的那一瞬间,实况转播中止了,欢呼声围裹了收音机。过了好一会儿,播音员大叫“出局、出局”的声音才传到了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