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4页)

博士抬头瞅瞅我,一言不发地再次垂下了头。他眼角积着眼眵,头发乱蓬蓬,领带也没系好,邋邋遢遢从脖子上挂下来。

“来,您把那西装脱了,换上新内衣吧。昨晚您可出了一身汗哪。待会儿我去买件睡衣回来。床单也得换了,弄得清清爽爽心情也好。您肯定是累着了,连着看了三个钟头的棒球赛呢。真是对不起,我们非把您拖出去。不过您不需要担心,只要注意保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安心静养,马上就能好起来。平方根平常也是这样。好了,首先您得吃点东西。我给您端一杯苹果汁过来好吗?”

我凑近了他说道,他推开我的肩膀,背过脸去。

这时我才终于察觉自己犯了低级错误:博士已经忘了昨天去看过棒球赛这回事,也已经忘了我这个人。

博士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自己胸前。佝偻的脊背一夜之间看起来又萎缩了一些,精力消耗殆尽的身体疲倦已极,动弹不得,似乎只有一颗心迷失了方向,没了去处,正在某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无助地彷徨。探究数学奥秘时的那种执着与专注烟消云散了,对平方根所表现的慈爱之情甚至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生气。

不久听到一阵啜泣声。起初没发觉是从博士嘴里传出的,竟还误以为是屋子哪个角落里已经坏掉的八音盒突然发出声响来了。他这回的哭泣声不同于平方根割伤手那天我所听到的那种,他此时的哭泣静静的,不为其他任何人,仅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

有一张便条别在最醒目的地方,只要他一披上外衣就会不容分说钻进他眼底,博士出声念了一遍这张最重要的便条——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在床尾坐下了。除此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我岂止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根本就是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每天早上睁开眼穿上衣服,博士便要听自己亲手写下的便条来宣告自己所得的病症,便要被告知刚才所做的梦并不发生在昨夜,而是在遥远的过去,自己的记忆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夜。得知昨天的自己坠落于时间的深渊,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岸上,他是何等的悲痛欲绝!保护平方根逃过界外球那一劫的那个博士,在他自己身体里面已成一名死者。日复一日,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接受如此残酷的宣告,对于这一事实,我一次也不曾驱策我的想象力。

“我是您的保姆。”等呜咽稍停,我开口说道,“是受雇来帮助您料理家务的保姆。”

博士抬起湿润的眼眸转向这边。

“到傍晚,我儿子也会来。他脑袋的形状平平的,所以叫平方根。是您给他起的名字。”

我说着指指别在他袖口的、画着脸的那张便条。庆幸它昨天没掉在公交车上。

“你的生日是几时?”

尽管声音因为发烧变得细细弱弱的,可毕竟从他嘴里能发出呜咽以外的语言了,这一点多少让我松了口气。

“2月20日。”我答道,“220,是和284誓约友好的220。”

高烧持续了三天。在此期间,博士基本处于睡眠状态。他不叫半句苦,也不任性胡闹,就只是一个劲地睡了又睡。

到了用餐时间也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放在床边的简单饭食也都没碰过,无奈之下,我拿调羹一勺一勺地喂他。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捏住他的脸颊,趁着他下意识张开嘴的那一瞬间把调羹塞进去。可就是这样,他也坚持不了喝一茶杯汤的时间,中途便又昏昏睡去。

最终没送他进医院。我想,假如外出就是发烧的原因,那么最理想的养病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断定他是由于骤然接触户外空气发的烧,就像幼儿长乳牙时突然发烧一样。关键是,叫醒他,给他穿上鞋子,然后叫他靠自己的双腿走到医院,绝无可能。

平方根放学回来就直接冲进书房,倒也没做什么,就在床边站着。他就那样望着博士的睡脸,直到我以打扰博士休息为由,催他快到后边做作业去。

第四天早上,退烧之后,博士的身体顺利地一点点恢复了:昏睡的时间减少,食欲则呈反比例地慢慢增大了;体力恢复到了能够下床坐到餐桌旁,能够打好领带,还能够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翻开数学书的程度。他也开始解答数学杂志上的悬赏问题了。思考期间,他又连连说我妨碍了他,接着一脸的不高兴;傍晚,迎接并拥抱平方根的时候,他又心情大好了。他陪他一道解答算术习题,同时尽情尽兴地把他的头摸个够——一切又都回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博士身体复原后没多久,工会组长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在定期工作汇报以外的时间被叫去,无疑不是什么好兆头。肯定是雇主投诉,这边呢,无非受到严重警告,或者按要求赔礼道歉,或者罚款,无论哪一样,都叫人心情沉重。不过转念又想,博士有80分钟这道墙阻拦着,投诉些什么想必办不到,而且我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踏入主屋半步,因此说不定工会组长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想了解一下得到过9颗蓝星星的棘手人物后来的情况。

“你这回麻烦大啰!”

工会组长开口第一句话,便令我痛感自己的推测之天真。

“接到投诉了。”他摸着光秃的额头,神情无限困惑地说道。

“怎么样的……”我结巴起来。

之前我也接到过几回雇主的投诉,但都是由于对方的误解或者主观臆断造成的,工会组长也明白错不在我,每回他最后都会说一句“总之下回可得改进啊”,来帮我打圆场。然而,这回情况看来并不一样。

“你还给我装糊涂,伤脑筋哪!听说你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对不对?听说你在那位数学老师屋子里过夜啦?”

“我没有犯什么过错。到底是谁,谁作出这等下流的猜测?真叫滑稽透顶!我还不高兴呢。”我抗议道。

“谁都没有瞎猜。你留下过夜,这是事实,对吗?”

我只有点头承认。

“遇到有必要延长工作时间的情况,必须事先向工会组长提出申请。假如事态紧急,迫不得已,事后必须提交有雇主敲章确认的超时工作津贴申请书和事后总结报告。从业守则上应该是这么规定的吧?”

“是的,这些我非常清楚。”

“违背了这条守则,就等于犯了过错。怎么就下流滑稽了?”

“不对,您弄错了。我并没有认为自己是超时工作,我只不过是出于一点点的热心,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不算工作,那到底算什么?又不是为了工作,留在男人屋里过夜,这就难怪人家要瞎猜了,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