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5页)

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主意棒极,不料平方根的反应却和我猜想的相反,显得消极。

“他可能会说不想去……”平方根嘟嘟哝哝道,“别忘了博士讨厌热闹的地方呀。”

他的判断正中要害。连带他出来到理发店都要大费周折,更别提棒球场这种跟博士所爱的宁静毫不相干的地方了。

“而且,怎么跟他约也是个问题,博士他根本没法做心理准备的。”关于博士,他总能发挥惊人的洞察力。

“……心理准备,对啊……”

“对博士来说,任何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事先没法制订计划。每天他都不得不比我们紧张好几倍。突然砸下来这么起大事件,他要休克死掉的。”

“那还不至于。啊,对了,把票别在西装上给他怎么样?”

“我认为没什么效果。”平方根摇摇头。“妈妈,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全身的便条派过什么用场吗?”

“也对。虽然他每天早上要根据别在袖口的那张脸来确认妈妈的身份。”

“就凭那张像幼儿园小朋友画的画,连是我还是妈妈都分不清。”

“他肯定是数学厉害,画画不行吧。”

“看到博士拿磨秃了的铅笔写好便条贴到身上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呢?”

“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寂寞吗?”平方根故意用一种怄气的口吻说道。

我反驳不了,默默地点点头。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平方根把腔调一变,竖起食指说,“博士知道的那个时代的阪神虎球员,谁都不可能出场。他们全都退役了。”

他说的一点不错。假如收集棒球卡时候的那些球员一个也没出场,博士肯定大感困惑,而且大失所望。再说队服的式样如今也变了。球场可不像数学定理那般安静,会有醉汉,还会有人起哄闹事。没错,平方根担心的事情每样都很正确。

“嗯,我知道了。你的意见完全理解,可是妈妈已经买好三张票了,不只给博士的一张,你的也在这儿呢。博士去不去的问题暂时先放到一边,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吗?阪神虎的比赛你想不想去看呢?”

可能想装装小小男子汉的派头吧,只见他低下头去,还把身体扭来扭去,可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狂喜,围着我又跑又跳起来。

“我要看,不管谁说什么都要看!我要去!绝对要去!”

平方根跑跳个没完,最后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说:“谢谢妈妈!”

6月2日当天,最令人担心的天气也好得呱呱叫。我们乘上4点50分的公交车出发了。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段时间,天空依旧亮光充足。我们看见公交车上有好几个像是和我们一样奔向球场的乘客。

平方根带上了跟朋友借的喇叭筒,脑袋上当然扣着阪神虎的帽子,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问我是不是真的带好票了。我一手拎着放了三明治的篮子,一手提着灌了红茶的茶壶,平方根问票问得实在是太频繁了,弄得我也不敢确定了,时不时伸手进裙子口袋摸摸看票子是否安然无恙。

博士的打扮同往常一模一样:别满便条的西装、发霉的皮鞋,胸兜里插着铅笔。一直到公交车停靠在球场所在的运动公园前面,他都和在理发店的时候一样,使了狠劲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不放。

我告诉博士想邀请他观看棒球赛,正好是在公交发车前80分钟,即3点30分。这时候平方根也放学回来了,我们母子俩尽可能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提起了话头。博士最初似乎不太能够理解我们所说的意思。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博士居然不知道职业棒球比赛是在全国各地的球场举行,想看的话只要付钱就谁都能观战。再一想,他连能用收音机收听棒球比赛都还是最近刚刚知晓,所以或许也难怪。对他而言,棒球仅仅只存在于报纸体育版刊登的数字纪录和棒球卡中。

“你是叫我去那里?”博士陷入了沉思。

“当然没有命令您的意思。是想邀请您,问您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去。”

“嗯——去棒球场……乘公交车……”

思考是博士的强项,就这样听任他想下去,恐怕他要慢悠悠地思考到比赛结束。

“能见到江夏吧?”

冷不防给戳中痛处,我们顿时一愣,紧接着马上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由平方根来回答他说:“很遗憾,江夏前天在甲子园对抗巨人军的时候是先发,所以今天的比赛他当候补。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嗯,确实很遗憾啊。那么,江夏赢了吗?”

“赢了!是本季第七场赢球。”

1992年那个时候,后背号码绣着28的是中田良弘投手,由于肩膀受伤,基本见不到他出现在投手板上。很难断定,后背号码是28的球员不出场,对我们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假如中田不是投手,即便是博士,也要起疑心吧?可假如他单单只在远处的投手练习区练习投球,那说不定还有可能蒙骗一个老人的眼睛。他从没见过活动的江夏,照理连投球姿势也不可能知道。不过,假如中田不巧又站到投手板上来了呢?这下肯定蒙混不过去,博士受到的刺激也将是不可估量的。因为中田和江夏不同,他是右投。既然这样,28这个后背号码一开始就不出现,是否就能让事情好办很多呢?

“去吧,去吧,和博士一起看会更开心的。”

平方根的这句话起了决定性作用,博士终于答应外出了。

一从公交车上下来,博士立刻将双手紧握的对象从座椅扶手换成了平方根的手。进了运动公园从门口走到球场的一路上也好,挤在人群中走过混凝土通道的时候也好,两人都几乎一言不发。博士由于被带到一个同平常生活相差实在太远的地方而惊魂不定,平方根则因为能够观看渴盼已久的阪神虎的球赛而兴奋莫名,两人似乎因此遗忘了语言,光知道睁大了眼睛朝四下里东张西望。

“您还好吗?”

我偶尔关心一句,博士便默默地点点头,同时每回又重新握紧了平方根的手。

当登上通向三垒一侧特别内场座席的最后一级台阶的那一瞬间,我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叹。但见豁然开朗的视野前方,赫然出现了黑黑的柔软的棒球场、尚未印上任何人的足迹的垒位、笔直延伸的白线,还有经过一番仔细整修的宽阔的草坪。薄暮的天空近在头顶,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就在这时,照明灯就像盼着我们到来似的啪一声亮了,沐浴着混合光的球场霎时间成了从天而降的宇宙飞船。

到底博士对6月2日的广岛阪神对抗赛有什么感觉,看得可开心?多年以后,当我和平方根偶尔碰巧谈起那一个特别的日子的时候,母子俩对于博士是否由衷地喜欢上了现场棒球赛这一点都没把握。当想到我们有可能只是多管闲事,把好好一个善良的病人折磨得精疲力竭,我们也常常感到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