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很明显,这些收藏品得到主人何等的珍视。一张一张包在透明塑料套里,没有一抹指纹,边角没有磨损、没有折痕,更不见一张倒放。它们被按照球场位置分类,用标有“投手”“二垒手”“左外场手”等的厚纸隔开,在各类中又以名字的假名顺序整齐排列;并且一张不差全部是阪神球员。随便抽出哪张来都无一例外崭崭新,跟新卡没分别,使人不禁联想到再如何一板一眼的图书馆管理员,恐怕也难以完成如此完整的卡片分类工作。

但是再怎么说几乎像新卡似的簇簇新,内容上毫无疑问已经过时,照片也是黑白远远多过彩色的。“垒间飞燕吉田义男”“独创沙特佩克投法村山实”之类,我也还有所了解,可轮到“七色魔球若林忠志”“豪迈无比景浦将”之类,我就要举手投降了。

唯独一人——唯有江夏丰受到特别对待。唯有他不是依照球场位置归类,而是用一张写着“江夏丰”的厚纸隔出一角来珍藏。

而且透明塑料套也和其他球员的不一样,不是薄膜,而是仿佛意欲抵御外界所有刺激的坚硬的塑料壳,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意志之坚决:一旦收入壳中便绝不容许手指的油脂弄脏它们。

同样是江夏,这里面收集了他各色各样的赛场英姿。这里没有我熟悉的挺着大肚腩的模样,清一色精瘦的身形,自然,每张都穿着阪神的队服。

1948年5月15日生于奈良县,左投左打,身高179厘米,体重90公斤。1967年以新人选拔赛第一名的成绩从大阪学院(附属)高中加入阪神效力。翌年打破美国职棒大联盟洛杉矶道奇队桑迪·科菲保持的单季382支的纪录,创下单季401支夺三振的世界新纪录。在1971年的明星赛(西宫(3))上令9人连续三击不中(其中8人击空)。1973年完成无安打无得分比赛。不世出的天才左投。孤高豪腕左撇子投手……卡片背面用细小的字写着江夏丰的生平简介以及战绩纪录等。手套放在膝上,专心等待投球信号的江夏。棒球即将脱手而出那一瞬间的江夏。挥左臂的同时瞪眼注视接手手套的江夏。叉腿站立在投手板上的江夏。他的队服上缝着完全数28。

我把卡片放回原位,和开启的时候一样,轻轻地合上了盒盖。

书架里面接着现身的是一大捆落满灰尘的大号笔记本。从纸张和墨水的变色程度来看,其年代之久远似乎不输给棒球卡。长年承受着书本的重压,终于经受不住了,捆着约莫三十本本子的绳子松了,封面翻卷了上来。

翻啊翻,翻了又翻,眼前所见的净是数字、符号和拉丁字母。突然,某些可疑的几何图案现出身形,紧接着歪歪扭扭的曲线及图表之类跟着露面。我马上看出是博士写的笔记。虽然笔迹比现在显得年轻、有气势,但4还是像松散的半个蝴蝶结,5还是身体前倾,险些摔倒的模样。

我之所以明知偷看雇主的无论任何物事均是一名保姆最可耻的行为,却还是忍不住翻看了这些笔记本,因为它们异常的美丽。尽管上面的算式不顾网格线的限制,随心所欲地伸向各个方向,而且算式之间并拢了又分开,中间散落着箭头、、∑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符号,到处涂改得乱七八糟,还被虫蛀了,可就是美丽得使人动容。

其中含义我自然看不懂。隐藏于纸页间的谜,我连分享一丝半缕的资格也没有。尽管如此,我仍旧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凝望着这些笔记本。

里面是否记录着博士曾经说起的阿廷猜想的证明过程呢?无疑肯定有他最擅长的有关素数的考察。或许有他获得校长奖No.284的论文的草稿……从这里面,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了许许多多:从铅笔字的笔锋我感受到热情,从叉叉感受到焦虑,从用力划出的两条下划线感受到信心十足。而充斥于纸页间的这些算式,则引领着我步向世界的尽头。

再稍微仔细些看下去,就发现纸页的角落上多处潦草地写着我也能看得懂的文字,诸如“解的定义体,需再推敲”“半稳定状态的缺陷”“新推导无效”“来不来得及?”“14:00图书馆前,与N”等等。

尽管这条那条的都写得潦草得很,似乎有一半混进算式中去了,但却远比别在西装上的便条充满生命力。我所不了解的博士曾埋首其中孜孜以求。

下午2点在图书馆门前发生了什么事呢?N又是谁?我不禁向上苍祈求,但愿这个约会曾带给博士幸福的感觉。

我抚摸着纸页,感觉碰触到了写下算式的博士的指尖。算式们相互联结,形成一条铁索,长长地垂落到我脚边。我顺着铁索一段一段往下爬,风景消失了,光照不到了,连声音也听不见了,但我不惧也不怕,因为我十分明白,博士所指示的路标具有永远的正确性,不容任何东西侵蚀。

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是被一个更加深奥的世界所支撑着,使我惊叹不已。前往那里,除了摸索着数字的铁索慢慢前进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语言在此处失去了意义,不久终将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往深处缒,还是在朝着高处攀爬;唯一清楚的一点,是铁索的前端连接着真理。

我翻开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不意铁索到此中断,我被迫停留在黑暗中。只需再向前迈几步,所要追求的东西或许随即便会出现,但无论我再怎样定睛凝视,下一个可供站稳脚步的数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抱歉,麻烦你——”博士呼唤我的声音从盥洗台那边传过来,“抱歉,你这么忙还要麻烦你……”

“来了!”我把所有一切收归原位,接着朗声应道。

5月的发薪日,我买了三张阪神的球赛票。比赛日期定在6月2日,对手是广岛。阪神虎远征我们住的小镇,每年大约就两回,错过这一天,机会暂时就不用指望了。

我至今没带平方根去看过棒球赛。细想想,他也就跟外婆去过一回动物园,后来就连博物馆和电影院都没走进去过。打从他出生以来,我一门心思就惦记着省钱,一直忘了母子俩同乐的从容心态。

看见饼干盒里装的棒球卡,我突然想,一个是身患重病、整日在数字世界里探索的老人,一个是自打懂事起便每晚只知道等待母亲回家的少年,就带他们去看一天棒球比赛,应该不算什么罪过。

老实说,三张内场座席票的价钱还是令我心疼的。再加上治伤花的医疗费就更让人肉痛了。但是,金钱以后多少都挣得回来,老人与少年一起观赏棒球比赛的时间却恐怕所剩不多了。更何况,假如请博士实地观看之前只在卡片世界里想象的一切,比如被汗水浸透的条纹队服、被欢呼声淹没的本垒球,以及被棒球鞋踢起的投手土墩的泥土等等,照理将成为超出保姆任务范围的一份特殊礼物,即便届时那里没有江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