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4页)

“你知道三角数吗?”博士指着放射室门上标示放射线危险还是什么的一个三角形标志说道。

“不知道。”我回答。

谈起数字,证明尽管最初的混乱状态看似已经过去,但他内心仍旧充满了不安。

“那实在是非常雅致的数字。”

博士在从导医台拿的病历卡背面画了几个由黑点组成的三角形。

“怎么样?”

“嗯——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把柴火一层层地堆起来一样……也像是摆了几堆黑豆……”

“对了,一板一眼的人,这就是重要的关键点所在。第一层1个,第二层2个,第三层3个……以无与伦比的单纯性堆出一个个三角形。”

我盯住了三角形看。博士的手在微微颤抖。黑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清晰。

“并且各个三角形所含的黑点的数量分别为1、3、6、10、15、21。用式子来表示就是——

1

1+2=3

1+2+3=6

1+2+3+4=10

1+2+3+4+5=15

1+2+3+4+5+6=21

“就是说,三角数无论它本身是否希望,所表示的都是从1到某个数字的自然数之和。把同样的两个三角形合并,情况将向前迈进一大步。画太多的黑点很累人,就拿第四个三角数10来举例说明吧。”

天不冷,他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黑点也扁了,排列也不整齐了。他拼命要让神经集中到铅笔尖上。西装上的便条张张沾染了血渍,无法辨认了。

“看到了吗?你仔细看看,把第四个三角形两个并成一个,就出来一个纵向4个黑点、横向5个黑点排列而成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中的黑点共计4×5=20个。明白了吗?把这恢复到一半,就是20÷2=10,就能求出从1到4自然数之和。或者我们把目光放到长方形的每一层来思考,就能得出这样的算式——

“用这个就能迅速求出第十个三角数、即从1到10自然数之和,第100个三角数也能立刻求出来。

“从1到10的话——

“1到100的话——

“1到1000就是——

“从1到10000的话……”

我明白博士是哭了。铅笔脱手落地,掉到了他脚边。按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哭泣,但我却有一种错觉,仿佛已经多次接触他的这副面容。我觉得自己仿佛很早以来一直就是这样,在细弱的呜咽面前手足无措,只有呆呆地伫立当场。我把自己的手叠放在他手上。

“懂了吗,能求自然数之和?”

“我懂了。”

“把黑豆摆成三角形,只需这样就行了。”

“嗯,是的。”

“我说的你真的听懂了吗?”

“没问题。您放心。请您别再哭了。您看三角数多美啊!”我说。

这时,平方根从诊疗室出来了。

“你们看,小事一桩!”平方根故意使劲挥了挥裹着绷带的左手。

倒是多亏了这曲意想不到的混乱小插曲,我们决定在外面吃饭。刚出诊所,三个人都感到肚子饿得厉害。考虑到博士讨厌杂沓的人群,为了他,我们找了站前商店街上最空的一家店,吃了咖喱饭。正因为人少,味道也不怎么样,可平日里难得在外面吃一顿的平方根却乐不可支。他对绷带远超伤势的夸张程度也感到非常满意,似乎感觉自己成了光荣负伤的英雄。

“这下我可以暂时不用帮忙洗衣服了,也不用洗澡了。”他理直气壮地宣布说。

回程,平方根也是让博士背回来的。这时天已黑透,可能是想到人们经过得也少了,自己不会太显眼,又或许还出于体谅博士不这样就难以心安的心情,他把帽檐也拉上去了,坦然地乖乖让博士背着。街灯照出悬铃木行道树,高高的夜空浮现出一轮稍有些缺的月亮。夜风宜人,肚子吃得饱饱的,平方根的左手有惊无险。这就够了,我心满意足了。博士和我的脚步声重合在了一起,平方根的运动鞋在晃晃荡荡。

告别了博士回到公寓,不知怎的,平方根却不高兴了。他一进门就跑进自己房间拧开收音机,我叫他把被血弄脏的衣服脱下来,他也没吱声。

“阪神虎输啦?”

只见平方根坐在书桌前,拿眼睛瞪着收音机。阪神虎今天迎战巨人军。

“昨天也输了吧。”

他仍旧不吱声。播音员播报第九局战况,结果是仲田与桑田连续互投将比分扳至2比2平。

“伤口还疼吗?”

平方根咬着嘴唇,不愿把目光从收音机喇叭上挪开。

“痛的话就把医生给的药吃了。妈妈去给你拿水来。”

“不需要。”终于有了一句回应。

“可是,最好不要强忍着,一旦化脓就糟糕了。”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不痛就是不痛。”

平方根握紧裹着绷带的左手,在书桌上砸了两三下,泪水眼看要夺眶而出,他抬起右臂遮住了眼睛。显然,他不痛快的原因不在于阪神虎的战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刚刚才缝上啊。要是血再流出来可怎么办?”

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下来。我想看看血有没有渗到绷带上来,被他拿手挡开了。收音机里传出欢呼声。像是两出局打出了一个安打。

“妈妈把你留在那儿,一个人去买东西,你因此生妈妈气了,是吧?还是觉得用不来菜刀难为情?觉得在博士面前丢脸了是不?”

母子俩再次陷入无言的沉默。收音机报击球员是龟山。

“被桑田的球威震慑住了……第二击球位连续三击不中……他会不会来投个直线球呢……看哪,桑田手臂挥起来啦,他要投第一个球啦……”

实况转播也被甲子园的欢呼声喊得时断时续,平方根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他一声不吭,身体也没颤抖,只是默默地在流泪。

一天内接连目睹两名男性在自己面前流泪,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夜晚啊!我心说。平方根的哭泣,我至今见过无数次。他为想吃奶而哭,为想抱抱而哭,闹脾气时哭,外婆去世时哭。说起来,从他降生在这个世上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已经哇哇大哭。

然而这回的眼泪和我曾经见过的都不同,任凭我再怎样伸出手去,泪水总在我无法为他擦拭的地方默默地流着。

“难道你是生博士的气,怪他没能及时帮你包扎伤口?”

“不是。”平方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以一种叫人想象不出是在哭的平静口吻说道,“是因为妈妈对博士不信任。你怀疑博士没能力照顾我,我不允许你怀疑他,一点点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