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4页)

他总在寻求着宁静,那并不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意思。比如,即使平方根在走廊里吧嗒吧嗒地跑动,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也不会对他所要保持的宁静有多大的影响。博士所寻求的那份宁静,存在于他的心中,外界的声响到达不了那里。

解答完数学杂志的悬赏问题,在报告纸上誊清、交送邮寄之前,他要再次检查一遍,每当这时候,博士屡屡喃喃感叹:“啊,真安静!”说明他对自己的推导过程很满意。

他在求得正确答案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欣喜或者解脱,而是一份宁静。这种状态,是该有的东西均已各归其位,一切不留一丝增删的余地,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丝毫未变,从来如此,而且充满了今后仍将永远照此持续下去的确信。博士酷爱这一份宁静。

因此,“安静”也成了最高级的表扬词语。每当心血来潮,他会隔着餐桌望着在厨房做饭的我的身影,做饺子的时候他会投注尤其讶异的视线。我把饺子皮在掌心摊开,放上馅,打四个褶裥包紧,然后摆进盘子。就是这样几个动作的单纯反复,他却看不厌,在最后一个完成之前不会掉开视线。他实在过于认真,有时感叹之余甚至发出叹息声,令我莫名地感到难为情,拼命忍住了没笑。

“好,做好了。”

等我把整整齐齐摆满饺子的盘子端起来,博士便双手交叠放在餐桌上,不胜感叹似的点头说道:“啊,多么安静啊!”

而当同一条定理不再能够统一所有状况之时,周遭物事不再安静之时,博士体味到的将会是何等程度的恐惧——知晓这一点,是在黄金周结束后的5月6日。那天,平方根被菜刀划伤了。

从礼拜六到礼拜二连着休息了4天,第二天早上一进偏屋,就看到盥洗台漏的水把屋子连走廊全泡在了水里。我又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又是去叫修理工,整个人烦躁不安也是事实。而且,也许因为有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白的缘故,博士表现出来的生疏感前所未见地顽固,我指着便条说明身份,他也反应不过来,都快到傍晚时分了,仍旧一副生硬的态度。假如是我的焦躁感染了他,成了平方根受伤的远因,那责任到底不该博士来负。

平方根放学回来过了一阵子,我发觉色拉油用光了,就出去买了。坦白说,留博士和平方根两人单独待在家里,我还是稍许有些不安的。正因为这样,出门时,我悄悄凑到儿子耳边叮问:“不要紧吧?”

“什么嘛?”平方根态度生硬地应道。

我自己也没法很好地解释到底担心什么。可能是预感吧。不,不对。从实际业务的角度来讲,我很担心博士是否能够胜任一名监护人的角色。

“我马上就回来,你和博士两个人看家还是头一回,我担心会不会出事……”

“没事,没事。”平方根压根儿不理我,跑去书房请博士帮他检查作业去了。

我花了约莫20分钟买完东西,回来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里头情形不同寻常。只见博士抱着平方根瘫坐在厨房地板上,嘴里发出既不像呜咽又不像呻吟的声音。

“平方根……平方根他……啊……怎么会这样……”

博士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越想解释事情经过,嘴唇抖得就越厉害,额头汗如雨下,牙齿一个劲地咯咯打战。我把紧紧缠住平方根身体的手臂松开,拉开了两个人。

平方根没哭。他像在祈求博士的惊恐早些平复,又像害怕我的责骂,只一径乖乖地待着不声不响。两人衣服上都沾了血污,我是看到平方根的左手在流血了,但也很快明白那一点伤口还不至于叫博士慌乱到这种地步。血已经凝固了一半,更何况平方根不觉得疼。我抓起儿子的手腕,把他拖到水槽的水龙头下面清洗了伤口,之后拿了条毛巾给他叫他自己按住左手。

在这期间,博士一直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双手还呈拥抱平方根的姿势僵直在半空中。这使我想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让博士恢复常态,而不是处理伤口。

“没事了。”我把手放到他背上,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安抚他道。

“怎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那么可爱、聪明伶俐的孩子……”

“只划破了一点点皮。男孩子就是这样,经常要受点伤的。”

“都怪我不好。平方根没错。那孩子怕我担心……不吭声……独自忍着……”

“谁都没有错。”

“不对不对,都怪我。我想过给他止血的。相信我。但是……不断地不断地……平方根就脸色铁青……眼看着呼吸就要停止了……”博士说着双手捂住了被汗水加鼻涕加眼泪打湿的脸。

“您不需要担心。平方根还活着呢。您瞧,他好得很,呼吸顺畅着呢。”

我一面出声安抚一面抚摸着他的背。想不到,他的背很宽。

把两人不得要领的话加以总结后得知,原来,作业做完后,平方根打算削个苹果当点心,结果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给刀割破了。博士坚持说想吃苹果的是自己,而平方根则反过来说是自己自作主张。不管怎样,总之平方根打算单独搞定这件事,找了创可贴一时没能顺利找到,正为止不住血而发愁的时候,恰好被博士发现了。

附近的医院不巧全都已过门诊时间,只有车站对面的小儿科诊所接起了电话,同意给看看伤势。那以后,博士先借助我的手站起来。擦干湿漉漉的脸后,他异常地活跃起来,令人瞠目结舌。我告诉他平方根的腿并没有受伤,但他就是不听,自顾自背起平方根一路跑到了诊所,甚至让人担心震动会否反而会把伤口震开。平方根虽说还是个小孩,但也是一名体重将近30公斤的小学生了,背他,对于平常无缘使用肉体的博士而言理应并不轻松,但博士却显示出了出人意料的矫健:他用之前受我抚摸的脊背支撑着平方根的身体,双手牢牢地扣住平方根双腿,穿着长了霉菌的皮鞋跑了一路。平方根拉低阪神虎帽子的帽檐遮住眼睛,一路把脸埋在博士背上,倒不是因为伤口作痛,而是害羞,怕被路人看见。一到诊所,博士便以简直像背着濒死的伤患似的架势,敲响了上了锁的大门。

“劳驾,快开门!孩子很痛苦,求你们救救他!劳驾!”

伤口仅仅缝了两针就闭合了。我和博士坐在昏暗的走廊上,等着医生结束有无伤及肌腱的检查。这家诊所有年头了,光是坐在这里便叫人感到郁闷。天花板灰蒙蒙,拖鞋粘着陈年污渍,黏糊糊的,墙上贴的断奶食谱培训班以及打预防针的宣传广告统统已经泛黄,唯有放射室昏暗的灯光带给我们一点亮光。说是为了谨慎起见做的检查,平方根却久久没从诊疗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