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4/7页)

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

这中间自然省略了许多潜台词,但可以想见的是,以石崇的阴鸷凶残,当介士到门知道自己将死时,他肯定不会甘心绿珠为别人所得。因此,他对绿珠说的那句话,其实是一种赤裸裸的威逼。在这种情势下,绿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你不跳,他也会把你扔下去的。面对着这样惊心动魄的悲剧情节,历代诗人的那些赞誉就显得太轻飘,也太浪漫了。

绿珠死了,石崇也被孙秀所杀,临死前,他对刽子手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奴辈利吾家财。”刽子手反问道:“知财致祸,何不早散之?”石崇无话可说。

他当然无话可说,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正是那巨富的家财把他送上了断头台,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石崇和绿珠的故事结束了,金谷园也毁圮无遗,只留下了洛阳火车站前一条以之命名的大街,倒是店铺摩肩,市招争艳,很热闹繁华的。今天,走在这条大街上,大概很少有人会想到石崇临死前与刽子手的那段对话。他们也没工夫去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听那喧嚣入云的市声中,有几个嗓门不是在为金钱招魂呢?且紧走几步,看看今天的股市行情去……

四、 从奉先寺到香山寺

走过魏晋南北朝的潇潇血雨和绮丽风华,洛阳终于走进了盛唐。

唐代的都城在长安,但在其二百八十余年的统治期间,曾先后有六代帝王移都洛阳。长安的宫殿过于沉闷庄严,一举一动都被礼法规范着,刚刚坐上龙廷的天子自然可以体味什么叫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时间长了也难免腻烦。那么就备好车驾到洛阳去吧,那里是一个相对宽松的人的世界,伊水中分,龙门壮伟,有野花的幽香和街衢的清雅,连天空也比长安明净,真是怡情养性的好地方。这中间,第一个跑到洛阳来的则是以超一流的气魄和才华僭登帝位的铁女人武则天。

武则天对洛阳似乎情有独钟,她的喜怒常常牵扯到洛阳。前些时看到刘晓庆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每每看到武氏与高宗闹别扭就跑到洛阳去的情节。有一种流传颇广的说法是,武则天生日时,百花竞相开放,只有牡丹骄矜不发,它是花中之王,自然要拿点身份的,女皇一怒之下,降旨百花齐放而牡丹停开三年,然后又贬牡丹于洛阳。这样的传说虽属不经,却很符合铁女人的性格,她就有这样专横阔大的气魄。前几年在元宵晚会上看到一则灯谜,谜面是:武曌降旨百花开(顺便说一下,这个“曌”字也是女皇自己创造的),打一古典戏曲名。同行中有精于谜道的,略一思索便悟出来了,谜底是汤显祖的《牡丹亭》,这里“亭”是“停”的谐音。点破了其实很浅显,但不知道上面的典故就很难走出迷津。武则天为什么贬牡丹于洛阳,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自然是因为喜欢这里,想经常来逛逛的。牡丹艳甲天下,一个女儿之身的帝王焉能不爱?略示薄惩,只是杀一杀它的傲气,让它懂得恭顺和逢迎。古今中外的权势者大抵都有这种心态的。

但传说总是虚幻的,虽然自唐代以后,洛阳确实成了天下闻名的牡丹城。武则天在洛阳留下的更富于立体感的印记则是龙门奉先寺的石像。

奉先寺坐落在龙门西山的最高处,自唐高宗咸亨三年(672年)开凿,到上元二年(675 年)十二月完工,历时三年九个月,其中的本尊卢舍那大佛高17.14 米,头部高4 米,耳轮长1.9 米,堪称中国古代雕塑作品中的“阿波罗”。但站在这座巨型佛像前,你绝对没有那种诚惶诚恐的压迫感。这是真正的盛唐风格,她健朗丰满,端庄秀丽,洋溢着温煦可掬的人情味,与北魏石刻中那种超凡绝尘,脱尽人间烟火气的思辨神灵迥然有异。她的微笑亦是自信而从容的生命信号,面对着这样的微笑,你不会跪倒在她面前自舍自弃,而只会产生对美的欣赏和向往,甚至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摸摸那流畅的衣褶。据说卢舍那大佛是以武则天为模特儿塑造的,我对此颇为怀疑,在那个时代,制作石像的工匠们恐怕不可能亲眼目睹皇后的天颜,也不会有画像和照片之类作为参照。但他们塑造了一尊符合武则天本人审美趣味的雕像,这一点可以肯定。从这个意义上说,卢舍那的微笑也就是武则天的微笑。

我很难用几句现成的话来概括那微笑的内涵,我只觉得,那中间洋溢着只有那个时代才有的大自信和大安详。她是个敢想敢干的女人,而且敢于把这些写在自己的旗帜上,连“阴谋”也被她玩得那样嘹亮而堂皇。她不需要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羞羞答答,精彩绝艳的盛唐文明赋予了她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女性的自觉。因此,无论是“垂帘听政”还是“圣衷独断”,她都表现了史无前例的离经叛道。她就这样大度地微笑着,骆宾王在讨伐她的檄文中把她骂得狗血喷头,当读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时,她不过冷笑一声,说:“那又怎么样呢?”而读完檄文,她居然有心思赞赏作者的才华,说这样的人不用,是宰相的过失。有位叫朱敬则的臣子上疏谏止她选美纵欲,话说得很不恭敬:“陛下内宠有薛怀义、张易之、宗昌矣,近又闻尚食柳模自言,其子良宾洁白美须眉,长史侯祥云,阳道壮伟,堪充宸内供奉。”直指女皇帷幕之内、床笫之上见不得人的隐私。武则天看后非但不生气,反而淡然一笑,赐上书人锦缎百段,说:“非卿不闻此言。”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赞赏上书人的勇气,还是感谢他提供了“堪充宸内供奉”的美男子的信息,反正她那淡然一笑真够大度的,大度得令人颤栗亦令人心折。

奉先寺内还有一块《佛龛记》,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武则天那微笑中更深层次的内涵。这块唐开元十年补刊的碑文中记载着:

咸亨三年壬申之岁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

照理说,皇后娘娘有的是私房钱,要赞助禅事用不着从胭脂头油中去克扣的,但这样说显然更能产生宣传效应。不过,从脂粉里竟可以一下子“克扣”出两万贯来,亦可见皇后娘娘的美容消费相当惊人。这些我们不去说她,单就她一出手就是两万贯来看,大抵可以证明她对这尊大佛是很看重的。两万贯是个不小的数字,考虑到当时她正为僭登帝位而殚精竭虑,这笔钱很可能是一笔“政治资金”。因为武则天入侍高宗以前曾经是感业寺里的小尼姑,而李唐王朝以道教为国教,并上溯李耳为自己的老祖宗,道冠自然在僧尼之上的。这样,到了武则天那个时代,佛道之间的宗教争端便渗透了深刻的政治内容。一个小尼姑而要号令天下,其合理性在儒家经典中肯定无法求解,那就只有假托佛教的符谶了。为了给自己当皇帝制造理论根据,武后将释家的《大云经》颁于全国,这部《大云经》的翻译者就是她的情夫薛怀义。薛怀义是个色情和尚,也是个政治和尚,在翻译《大云经》时,他做了不少手脚,牵强附会地塞进所谓佛的谶文,例如“女身当王国土”,“诸臣即奉此女以继王嗣”,以及太后武曌是弥勒菩萨降世之类。至于为什么将太后说成是弥勒佛降世,而不是别的什么菩萨,据林语堂推测,大概是薛怀义搂着太后丰腴的肉体时的奇妙联想,这当然是林先生的幽默,不足为凭的。我想,之所以这样附会,可能是因为弥勒佛那大度的笑容更能被天下人接受吧。这样看来,武则天这两万贯脂粉钱的用意显然是为了尊佛法而抑道冠,也就是说,早在奉先寺大佛的微笑中,就已经隐潜着政治上的勃勃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