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6/7页)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唐朝诗人刘希夷的这几句诗,恰恰可以拿来比附河洛文化的衰落。花落残红,惜春伤感,佳人迟暮,不胜今昔,这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题旨,对青春的惋叹和对人生的悲悯,借助于落花构成了相当典型的哀艳意境。那么,我们何妨把这种情感大而化之,从洛阳女儿的身世遭遇和多情的眼波中,来窥视洛阳盛衰演变的历史轨迹呢?

洛阳女儿惜颜色,论“颜色”,首推曹子建笔下的洛神。

这是一个艳丽华贵的艺术形象,在诗人的生花妙笔下,洛神宓妃的容貌、姿态和装束之美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浓墨重彩地描写一个女人的,赋的铺陈和夸饰功能,几乎把女性美的每一个细部都表达得淋漓尽致,可以说应该写的都写了,而且都写得很到位。《洛神赋》的成功,无疑是作者超迈的才华所致,但谁又能否定这正是那个时代洛阳女儿的一幅标准像呢?这是一个懂得美、懂得感情,也很懂得包装的上层贵妇的形象,她悠闲,雍容,风情万种,可以尽情地装扮自己,以充分展示一个女人的天性。虽然她也有“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的忧伤,但其心态是健康开朗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媲美,别人只能远远地欣赏她绚烂的光环。如果我们把目光的聚焦点从洛神的个体姿影散射到她所处的文化背景和广阔空间,便不难发现,这位贵妇人的风韵容貌,不过是魏晋时期洛阳文化精神的一种美感体现而已。正是由于洛阳的繁华,洛阳的生活方式和文化风习,洛阳门阀世家那种崇尚个体价值和精神愉悦的审美趣味,才造就了这样明艳逼人的女性形象。因此也可以说,魏晋时期的洛阳,其本身就是一个优雅华丽的贵妇人。 《洛神赋》中对宓妃的描写,不仅展示了一尊超凡脱尘的女性形象,而且由于它的极大成功,在后人心目中被升华为一种美的境界。《世说新语》中在赞美王羲之时就这样说:“时人目右军,飘若游龙,矫若惊鸿。”用的几乎全是《洛神赋》中的词句。事实上,右军父子对《洛神赋》也十分推崇,据王世贞《艺苑卮言》记载,王氏父子曾各书《洛神赋》数十本。之所以写这么多,不仅是因为倾心至极,而且必然带有在反复研习中对前面墨迹的否定,这种否定的依据大抵就是洛神那灵动的风姿吧。书圣究竟从曹子建笔下的形象中得到了多少启悟,且溶进了自己的笔意之中,我不敢妄论。但我敢肯定,再没有比二王那流丽飘逸的行草更适合表现曹子建这篇美文的了,这种气韵和风神的珠联璧合,真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而千载以下,能够勉强可以与之并称的,大概只有唐代公孙大娘的剑舞、张旭的狂草和杜甫的诗篇这“三位一体”了。但令人扼腕的是,王羲之《洛神赋》真迹在唐代就已失传(是否和《兰亭序》一起被太宗皇帝带进了棺材,未可知)。王献之《洛神赋》也飘零散佚,南宋时高宗得其九行,贾似道复得四行,共十三行,故后世有“玉版十三行”之称。宋高宗和贾似道这两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都很臭,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政绩,但这一次却为中国文化做了一件好事。《洛神赋》全文共一千零十八字,“十三行”共二百五十字,不到全赋四分之一,但能有这二百五十个字,也就不错了。

如果说洛神是仪态万方的贵妇,那么红拂则是在彷徨苦闷中择婿私奔的婢女。

在洛阳女儿中,红拂是算得上很有政治眼光的。她原是隋朝宰相杨素的家妓,当然也很得宠。一天,青年李靖路过洛阳求见杨素,杨素见对方是个布衣,态度便很倨傲。李靖当即拂袖而起,一番长揖雄谈:“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多收豪杰为心,不宜倨见宾客。”令杨素为之敛容,只得表示歉意。当时杨素身旁站着一个绝色少女,屡屡以欣赏的目光注视李靖,她就是红拂。当天夜里,红拂只身来到驿馆,与李靖一同私奔,出函谷关往长安去了。红拂识李靖于布衣之时,见其风神,听其雄论,便知道他是盖世英雄,于是愿附丝罗。李靖后来亦果然不负洛阳女儿的一双慧眼,在隋末唐初的大舞台上,他辅佐李世民叱咤风云,成为有唐一代的军事奇才,凌烟阁上的元勋重臣。

一个相府家妓,何以会有这样高远的见识呢?我们且听听她和李靖在驿馆里的一段对话:

红拂:“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罗愿附乔木,故来奔尔。”

李靖:“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

红拂:“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

她蔑视洛阳苍白的繁华,如同蔑视杨素那衰老而没有生命活力的身躯一样。她的目光早已越过相府的高墙和洛阳的城堞,投向了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红拂的私奔,是洛阳女儿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又不仅仅囿于儿女之情。面对着群雄遍起的天下大势,他们之所以没有走向温柔富贵的江南,而是一路风尘,西去长安,这中间带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因为红拂不是历史上的卓文君,她的人生目标也不是一座温暖的小酒店。江南固然是不错的,那里有华贵的琼花和明丽的山水,隋炀帝就刚刚乘着龙舟往那里去了。但就全国而言,政治和经济的重心仍然在北方,因此,天下英雄的大角逐也集中在北方。秦中自古帝王州,欲成霸业者,不能不据有关中。那么就往长安去吧,沿着历代英雄豪杰走过无数趟的这条古道悄然西去。在他们的背后,夜色中的洛阳城有如剪纸一般瑟瑟淡远。

具有政治眼光的红拂往关中去了,另一位洛阳女儿却在这之前就已经远嫁江南,她的名字叫莫愁。

关于莫愁女,最早见于南朝萧衍的《河中之水歌》。从诗中看,莫愁是洛阳的农家女,但其所嫁的卢家似乎有点背景,因为寻常百姓的居室不会那样讲究,所谓“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这是相当贵族化的了。莫愁的小日子也似乎过得很不错,因为后来李商隐在《马嵬》诗中曾以她作为参照系,发出“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的慨叹,认为当了几十年风流皇帝的李隆基还不如她过得舒心。

莫愁是洛阳人,这一点大致可以肯定的了。

但差不多与此同时,建康的街巷里又有这样的歌谣:

莫愁在何处,

莫愁石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