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2/7页)

在大巨变喷发的火山灰上,中国所有的古哲学思想和文化创造各竞风流,炎黄子孙的思想进入了充满创造力的无涯空间,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灵性,奔腾驰骋的激情,轰轰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倾慕的人格力量。这是一幅值得我们千秋万代地回首仰视的风景——是的,只能仰视,不管我们站在多少世纪以后的高程上。请看看这支由文化精英们组成的阵容: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兵家、小说家,诸子百家,云蒸霞蔚,辉映成一条灿烂的星河。你想知道何谓真正的思想解放和文化繁荣吗?请看看这条星河;你想了解中国文化的精髓要义吗?请走进这条星河;你想领略什么叫鲜活博大的人格空间和生命方式吗?请遨游这条星河。这里没有教条的束缚,没有长官意志,也用不着谁来提倡主旋律、多样化什么的,这里只有心灵的自由勃发和个性的恣肆张扬。数千年后的今天,当我的笔尖轻轻触及那个时代时,仍按捺不住心头那股高山仰止的激情。

蜗居在洛阳图书馆里的老聃即是道家的创始人。

今天的洛阳东关大街北侧,耸立着一块“孔子入周问礼碑”。公元前5 世纪的某一天,孔子乘着一辆破旧的牛车,颠颠簸簸地从这里进入了洛阳城。老先生此行的目的据说是为了观看“先王之制”,考察“礼乐之源”,学习“道德之规”。这些都是典籍上大书特书的情节,因为孔子在完成这一切后说了一句相当流传的话:“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见他这次观光确实受益匪浅。而且,在此之间,他还到图书馆拜访了王家藏室史官老子。

站在那座高大的石碑前,我想到了很多,这是两位思想巨人的聚会,是儒、道两种哲学世界的大碰撞,这次碰撞产生了怎样绚丽的火花,并将怎样影响中国文化的走向,都是很值得探究的历史大课题。在诸子百家林林总总的学派中,没有哪一种学派比儒家和道家更深刻地楔入了中国文化的底层,再过几个世纪人们将会看到,这两大学派以及后来从印度传入的释家文化,如何支撑了二千余年的中国哲学史。自秦汉以降,历代统治阶级或“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或“内用黄老,外示儒术”,或儒、释、道三教鼎立,玩来玩去总离不开这几座原始的思想宝库。因此,公元前5 世纪两位老人在洛阳图书馆里的会晤,实际上是儒、道两大学派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也为他们后来延宕二千余年的争端和流变拉开了序幕。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即使放到上下五千年的壮阔背景中,恐怕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孔子是从鲁国来的,他的知名度要比李耳高得多,其原因是他曾担任过鲁国的司法部长,并且很干了几桩大事,其中最具轰动效应的是“堕三都”和诛少正卯。但在一次国君主持的祭天典礼中,三桓大夫故意不分给他一块祭肉,这在周礼中是一种最严厉的处分。孔子知道自己在仕途上已经没有什么作为了,便出国流亡讲学。对于政治家的孔丘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失败。但对于思想家的孔子,这却是值得额首称庆的。命运的沉浮遭际促使他更深入地思考历史、现实和理想,并且在这种思考中多了一层人生的况味;乘着牛车周游列国虽然颠出了消化不良的毛病(这是鲁迅考证的),却使他的眼界和胸襟更为开阔。他一共在外面流亡了十三年,最后又回到鲁国。如果说当初从鲁国跑出来的是一个恓恓惶惶的小官僚的话,那么十三年以后,回到鲁国的则是一个学富五车的思想者和坦荡君子。历史应该感谢鲁国的三桓大夫,他们吝啬了一块祭肉,却成就了中华民族的一位文化巨人。

现在,孔子走进了洛阳,走进了灰暗而冷寂的国立图书馆。

关于这次拜访的细节,史书中没有留下记载,但可以想见,这次在当时堪称最高层次的哲学研讨,气氛是认真和坦率的。他们会有雄辩滔滔的驳难,有闪耀着思想光华和智慧机锋的对峙,有推心置腹的切磋,有毫不矫情的朗笑,也会有长时间的默然对坐——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力量的积蓄。他们都在内心深处为对方的深刻弘博而惊羡,以至相见恨晚;同时又坚信自己的思想更能解释社会、人生和宇宙。我想,他们的会晤肯定不止一次,因为既然是一场顶尖高手之间的较量,这中间肯定会有某一方暂时的退却、调整、相持、反击,然后又在一个新的高度上再度相持。

孔子或许会说:你那个无为而治是行不通的,而今天下汹汹,礼崩乐坏,民众苦到了极点,有智慧的人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像你那样整天讲“无为”,不干事、不管事,对社会民生没有任何好处。

老子说:不对,我们讲的“无为”,是要做到从外表不着痕迹,不费周章。譬如盖一栋房子,在最初就把可能发生的各种问题都考虑得很周到,所以盖完以后,看起来似乎轻而易举。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说到底,“无为”就是“无不为”,这叫做不治而治,无为而为。

于是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恐怕只有上古时代的圣贤明君才能做到吧?

老子说:相反,你大讲特讲的仁义礼智都是一种世俗的造作,一种狭隘的外在功利。本来,宇宙万物都有其自然运行的法则,如果故意去有所作为,那便违背了道与德,必然导致天下大乱。所以说,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

孔子说:仁义礼智的核心是救世济民,为了这一崇高理想,我可以制天命而用之。君子应当自强不息,理想是一面辉煌的旗帜,站在这面旗帜下,有时甚至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人生的大艺术。

老子说:人生的大艺术在于顺其自然,在于对自然和生命的珍爱……

他们的争辩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他们肯定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新的启悟,从而使自己变得更为充实,也更为自信。

这次会晤以后,孔子飘然东去,回到了鲁国。他洗却了先前的浮躁,对官场的喧闹不再热心。老先生已经六十三岁了,在当时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年龄。但衰老的生命却放射出夺目的光华,这种光华不在于官高位显,不在于玉堂金马,不在于一切外在的音响和色彩,而在于人格的强健和思想的高度。他潜心于授徒讲学,编纂典籍,直到九年以后逝世。应该承认,儒学作为一种思想体系的最后形成,主要是在这九年期间。

洛阳图书馆里的老子也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行动。于是某一天,他骑着一头青牛西出函谷关。他为什么要向西去呢?东方的思想巨人已经和他对过话了,他或许要寻找新的能够与之对话的智者,但当时的秦国还没有产生这样的智者,像韩非那样的人物几百年以后才会来到这里。这位来自东方的老人踯躅于荒原之中,孑然四顾,苍茫无及。这是一幅西风古道的自然画面,更是一幅极富象征意义的生命图像。没有对话者,这是思想者最大的孤独,这种孤独的摧毁力,肯定比政治迫害和生活困窘之类的总和还要大。孤独是一座祭坛,几乎所有的伟人和思想者都要走上这座祭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生命造型就是一群力图走出孤独的羁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