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第2/7页)

那是一幅不大的扇面,画意大约是香草美人之类,下钤“董白”小印,并不难认。

“这个董白就是董小宛。骚娘们,臭美!”他潇洒地用手指一戳,美人的裙裾豁然裂开。便扔一边去。又说:“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除去牛鬼蛇神就是才子佳人。还有冒辟疆的字呢?那老东西倒是写得不坏。”当下又拣出几幅,可都不是那“老东西”的,他念一下落款,或董其昌,或吴梅村,甚至还有那个口碑不算很坏的史可法,照例用指头一戳,扔一边去。如斯者数次,不由得有些恼了,便摆开一个架势,极英雄气地飞起一脚,刹那间,那满天飞扬的董其昌和吴梅村,哗啦啦地煞是壮观。多么扬眉吐气啊!斯文落地,书画飘零,飘零在深秋黯淡的残阳下,飘零在我十六岁的记忆里。

当晚,我住在水绘园。躺在那由善本书和明清字画簇拥的雕花床上,心头却涌上一阵莫名的漂泊和幻灭感。窗外风声飒飒,远近楼台的阴影有如水墨画一般。无疑,这座深宅大院曾经是一个相当贵族化的生命空间,这里也一定发生过不少古典式的世俗故事。那么,是《西厢》式的才子佳人的缠绵,还是《聊斋》式的人鬼同台,抑或是《水浒》式的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辗转反侧之际,随手抽出一本旧书,就着灯光胡乱翻了几页,却看不大懂。再看看封面,书名是《影梅庵忆语》,民国年间商务印书馆的版本,作者冒襄。

这个冒襄大概就是冒辟疆了。

在明末清初的历史舞台上,冒辟疆算不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之所以不“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明亡以后他弃绝仕途,与一个大时代的政治风云若即若离。一座小城的故事,无非飘荡于坊巷街闾之间的“一地鸡毛”,最后悄然湮没在岁月的风尘之中。即使是闹腾得沸沸扬扬的倾城大事,若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审视,也不过杯水风波而已,决不会有倾国之虞。但最近看到报纸上的一则花边新闻,由此却想到那个时代的很多大事。新闻说,在贵州一个叫马家寨的地方,新近发现了陈圆圆的墓。陈圆圆是吴三桂的爱姬,吴三桂败亡后,清王朝下旨灭吴氏九族,陈圆圆携带儿女逃亡到这里,归隐于现在的马家寨。为了让后人不忘祖宗,又不至暴露真情,吴氏采取了秘传之术,每代只传一至二人,至今已传到第十二代。由于严守族规,竟一隐三百余年。

陈圆圆与吴三桂的故事无疑维系着一个天崩地坼的大时代,所谓“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就是这件事。其实,陈圆圆本来是不该出这么大风头,也不该当这么大责任的。她的真正爱情意义上的恋人是冒辟疆,如果不是几桩阴差阳错的偶然事件,她已经被冒薛疆娶回如皋,藏娇于水绘园了。那样的话,后来也就不会有吴三桂的“冲冠一怒”,晚明的历史也极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格局。

冒辟疆和陈圆圆相识于崇祯十四年春天。当时冒父冒起宗任衡永兵备道,冒辟疆去衡阳省亲路过苏州,两人一见钟情。平心而论,不管用什么眼光看,这两个人的互相倾心都在情理之中。陈圆圆色艺双绝,名动江左,又兼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即使在秀色如云的南国佳丽中也被公认是最漂亮的一个。而冒家则是江淮巨族,世代簪缨,冒本人又风流俊朗。他十四岁时就有诗集《香俪园偶存》问世,时任南京礼部尚书的大学者董其昌看到后大为赏识,认为“才情笔力,已是名家上乘”。既然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那么就抓紧进行吧。当年秋天,冒辟疆奉母回归,小憩苏州时,双方的恋情便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陈圆圆曾亲见冒母,表示了自己矢志不渝的情愫,对于一个风华绝代的少女来说,这是相当难得的了。冒母对陈亦很满意,表示一俟回到如皋,便来苏州议婚迎娶。至此,一对有情人的好事似乎万事俱备,没有什么问题了。花好月圆,只待佳期。

殊不料风波横生,佳期无望。

冒辟疆回到如皋,忽然接到父亲奉旨调赴襄阳,任左良玉大军监军的消息。从军分区司令员调任集团军政委,看起来是提升,其实这中间隐藏着政敌借刀杀人的阴谋。当时的情势是,张献忠刚刚在半年前攻占襄阳,杀了当今皇上的叔祖父朱翊铭,旋即主动撤出。李自成又从伏牛山南下,打算占领襄阳定都称王,两股农民军对襄阳形成南北夹击的态势。这时候“提升”到那种地方,无疑是去送死:不是被农民军杀死,就是被骄横跋扈的左良玉害死,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守不住襄阳而被朝廷处死。在此之前,东阁大学士杨嗣昌就是因为襄阳失守而被迫自尽的。为了让父亲尽快调出襄阳,冒辟疆连忙北上京师,泣血上书。又四处奔走投诉,托人情通关节,前后经历了半年时间,花费的银子自然不用说了,冒起宗才得以挪了个位子易地当官。冒辟疆喘息未定,又赶到苏州去接心上人,可胥门外的横塘寓所已经人去楼空,陈圆圆恰恰在十天前被国丈田弘遇“以势逼去”。青溪桃叶人何在,月冷妆楼杨柳疏。冒辟疆只能站在空寂的小楼前怅惘无及。在这以前,这位贵公子或许没有真正认识到陈圆圆的价值,他太自信,太稳操胜券。如今一旦失去,才感到失去的是多么珍贵。那么就让他追悔吧,他的这次迟到,不仅酿成了个人感情史上永远的缺憾,而且铸就了晚明史上一次惊天动地的大事。

冒辟疆是应该追悔的。就在他为父亲的调动奔走期间,陈圆圆则在苏州一往情深地倚门相望,她曾数次去信催促,北雁南飞,秋去冬来,纵然是望穿清溪水,望断横塘月,冒辟疆竟无一字回音。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她自然会想得很多,一腔炽热的情爱在寂寞的等待中渐至消磨,她极有可能是怀着对冒辟疆的怨恨和失恋后的绝望凄然北去的,在她眼里,冒辟疆无疑是一个始乱终弃,没有任何感情负担的轻薄纨绔。山盟犹在,锦书难觅,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呢?这种怨恨和绝望,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态度,从吴三桂对她那样如痴如迷的宠爱中,我们大约不难想象她对吴也是倾心逢迎的。一个纯真明丽的女人毁灭了,与其说毁灭在权贵的淫威之下,不如说毁灭在一次无可奈何的失约之后,毁灭在对情人爱极而恨的误解之中。一个女人的力量有时确能倾城倾国,作为明帝国“北门锁钥”的山海关正在这个女人的嫣然一笑中瑟瑟颤抖,一场天崩地坼的大悲剧已经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