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后院

回顾明末清初的历史很难避开吴三桂这个人物,在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特级汉奸中,他大概也是可以排在前几位的。其实,吴三桂的名声,很大程度上得之于他和陈圆圆的那段风流韵事。一个赳赳武夫,后来又当了汉奸,身边却伴着一个绝代佳人,这就很有点意思了,而这佳人又似乎并不讨厌他,甚至死心塌地追随他,终于演出了那场天崩地坼的大波澜。“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吴梅村的《圆圆曲》是写实的,有点怜香惜玉的味道,自然也揭了吴三桂的老底。吴三桂那时已经当了清朝的平西王,权势日隆,对文人的几句小诗却奈何不得,只好派人悄悄送一千两黄金过来,,请求作者把这两句删去或改掉。一千两黄金买两句诗,可见当时的文化人创作还比较自由,在社会上也挺吃得开,以至于权势者也不得不有几分买账。但吴梅村并不缺钱花,他以那种典型的名士派头拒绝了馈赠(其实是贿赂),相当潇洒地维护了作者的正当权益,也维护了自己的文化人格。

吴梅村和陈圆圆都是江苏人,江苏出文士、出美女,这是水土使然。可直到最近我才听说,原来吴三桂也是江苏人,这很使我惊讶。当下查对资料,没错,果真是江苏人,祖籍高邮,这就更使我惊讶了。

他怎么会是高邮人呢?

高邮,就是那座隐映在运河烟柳和芙蓉帆影中的古驿站么?就是那首甜糯诙谐,听醉了南来北往的艄公船娘的《鸭蛋谣》么?就是那个站在文游台上低吟“山抹微云”的婉约派词人秦少游么?就是那群从大淖边走来,挑着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风摆柳似的穿街过市的姑娘小媳妇么?那明明是一块女性的乡土、文化的渊薮,清纯得有如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怎么会走出那个粗悍奸诈的吴三桂呢?如果把吴某人的籍贯再往北挪上几百里,说他来自那个曾产生过《大风歌》,走出过一个无赖皇帝和屠夫大将的丰沛之乡,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他怎么会是高邮人呢?

单凭这一点,就应该到高邮去走一趟。

城市的性格大抵都不在通衢大街上,那里往往被铝合金、霓虹灯、广告牌和玻璃幕墙包装得千篇一律。就有如晚会上的女人,一个个都脂香粉腻、彬彬有礼,而所谓的真性情只有在寻常居家的陋室里,在女人洗尽铅华、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的一颦一笑中才能领略。城市的真性情则潜藏在小巷深处。高邮的小巷固然是古色古香的,一式的青灰瓦檐,门楣上嵌着老气横秋的牌匾,不时可以见到几个世纪以前的遗物,令人想起农耕时代一个小州府里那种自足平和的生活情调。徜徉其间,你几乎不敢把脚步放得很重,生怕惊醒了那个温馨的旧梦。但仅仅用古色古香来形容高邮的小巷又显得太宽泛、太缺少个性。比之于江南小巷的古色古香,这里多了几分朴实坦率,较少雕琢的典雅和小家子气。就有如里下河与江南同为水乡,也同样称得上风情绰约,但这里的水似乎更注重气势而疏于色调。即使同是一条古运河,在这里也是恣肆浩荡的,一俟过了长江,才变得纤巧柔媚起来,所谓“江枫渔火对愁眠”和“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意境,也只有在姑苏城外的古运河边才能领略,如果有了惊涛裂岸,诗人还能把渔火和钟声体味得那样冲淡空灵、富于烟水气么?不信你到高邮去看看,“望中灯火明还灭,天际星河淡欲无。”境界就开阔多了。切莫以为萨都剌不解婉约,人家也坐过江南的乌篷船,吟过“吴姬荡桨入城去,细雨小寒生绿纱”的。

那么,就走进这条叫西后街的小巷,去看看两个高邮人的故居吧。

这两个高邮人是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王氏父子都做过中央部长级的大官,因此,高邮人习惯上把他们的故居称为“王府”。新近开放的王氏纪念馆即是在“王府”的基础上兴建的。说是故居,其实仅存几间厢屋、一口古井而已。房子的进深很逼仄,用料也不大,可以想见当年的王府并不怎么富丽高敞。事实上,一个穷京官,又喜欢钻故纸堆,不懂得把精力用于钻营和聚敛,是很难发财的。好在旧式的官僚在乡下大都有一份田产,足以维持家用,每年收了租子,还可以折换出几百两银子送往京师,补贴老爷做学问及著书刊刻之用。因此,那京官便不至于囊中羞涩,可以心态平和地把学问做得很精深。

一门父子或兄弟,同领一代风骚,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史上并不多见。王氏父子在学术上的成就,历代的评价实在不少,其中最精当的无疑是章太炎的那几句大白话,他认为:古韵学到了王氏父子,已经基本上分析就绪了,后人可做的只不过是修补的工作。太炎先生也是国学大师,而且生性狂傲,但面对着王氏这样的学界巨人,他就像当年李白站在黄鹤楼下一样,有点“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味道。他这么一总结,别人再跟着说什么“大师”“绝学”“博大精深”,就没有意思了,因此梁启超干脆把训诂学称为“王氏高邮学”,将整个一门学问都包给了王氏父子,这种推崇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对于历史上的王氏父子来说,后人推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对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化负责,并在这种负责中把自己生命的意志力张扬到最大限度。王氏父子都不是职业学者,他们在公众前的身份是政府官员。我们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一边应付枯燥冗繁的政务,一边潜游于浩浩学海之中的。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一边是繁文缛节,站班叩头,政潮起伏,祸福无常;一边却是朗月清风,曲径通幽,天马行空,神游八极。据纪念馆里的有关资料介绍,王念孙为《广雅》作注时,每日注三字,十年成书,嘉庆六年,著成《广雅疏证》二十三卷。每日注三字,看起来似乎下笔颇为矜持,但若把这三个字置于中国文化的特定情境之中,却每个字都支撑着万卷书的学养和异常坚挺的文化人格。这是怎样力重千钧的三个字啊,和他白天处理的那些官话连篇的公文相比,和朝廷发布的那些洋洋洒洒的诏书谕旨相比,和同僚之间那些词藻华丽的应酬诗词相比,这所注的三个字的重量肯定远远超出了它们的总和。如果说白天的官场政务只是一种被动性的生存手段,那么,只有到了晚间,在摘去顶戴花翎,布衣便鞋地走进书房以后,他那潜心面壁的苦思和神采飞扬的吐纳才充满了人生的主动精神。这时候,一个个僵硬古板的文化符号,经过他小心翼翼的求证和梳理,渐次变得鲜活灵动起来,而博大古拗的经典史籍,也在他的笔下折射出云蒸霞蔚的万千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