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5/7页)

是的,权势者只能废毁有形的构建,但东林的声音已经汇入了整个民族精神的浩浩长河,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代文化精英将支撑起风雨飘摇的晚明江山,上演出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活剧来。

后人一般把对东林党人的迫害归结为“阉党矫旨”,似乎恨东林的不是皇帝,而是几个弄权的太监,这实在是对魏忠贤太抬举了。殊不知,有明一代,由于朱元璋的苦心经营,皇权已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那一套铁桶也似的专制模式是历朝天子所无法比拟的。臣子尽管有点权势,甚至可以胡作非为,但还是要看皇帝的脸色;皇帝尽管昏聩无能,尽管躺在深宫里抽大烟泡女人玩方术,但哪怕无意打一个喷嚏,顷刻之间就是满天风雨。从个人品性上讲,天启皇帝确实懦弱,但在一种极端的独裁体制下,君主的懦弱,却无损于他对政治的影响力,而只会把事情干得更荒唐。毁几处书院,杀几个读书人,这便是小小地荒唐了一下。偏偏被杀的读书人却不认皇上这笔账,更谈不上怨恨。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我们先来看看高攀龙临死前的那份遗书。

对于死,高攀龙是有思想准备的,风声越来越紧,校骑已经到了苏州,打探消息的家人回报说,老爷也在黑名单内,一时举家惊惶。高攀龙却与几个门生在后园里赏花谈笑,镇静如常。不久,又有人回报,说缇骑将至。高攀龙这才移身内室,与家人款语片刻,打发他们离去后,自己到后园投水自沉。投水前,用黄纸急草《遗表》一封,略云: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 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外面大概已听到缇骑的哄闹了,只能打住。

如今,高攀龙投水的遗迹尚在无锡市第七中学内,近旁假山错落,林木依依,站在郭沫若所书的“高子止水”石匾前,我很难想象那么从容的自沉竟发生在这块如此逼仄的小水潭里。一汪涸泉倒映着树影,清则清矣,毕竟不那么浩阔。在离这里不远的五里湖畔,高攀龙不是筑有一所水居吗?在那里,他曾取屈原《渔夫》中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吟过“马鞍巅上振衣,鼋头渚边濯足,一任闲来闲往,笑杀世人局促”的诗句,潇洒放达中透出相当清醒的生死观。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大概更愿意在那里完成自己悲壮的一跃,那里包孕吴越的湖光山色正可以接纳自己孤傲旷达的情怀,纵然是走向死亡,那也是一种人生的大手笔,可以毫无愧色地比之于汨罗江畔屈原的身影,但高攀龙却走向了这块“局促”的小水潭,我想很有可能是最后来不及选择了。在此之前,他或许并没有真正想到会死,皇上圣明,宸衷英断,会在最后一刻觉察阉党的阴谋的。但家人送来的消息终于粉碎了他虚幻的侥幸,皇上不会救他了,那么就以死相报吧。因此,当他站在这水潭边时,并不见得很从容,他会想得很多,而且肯定会遗憾地想到烟波浩瀚的五里湖。但这不是皇上的过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到了这时候,想到的仍然是皇上的好处。读着这样的遗书,真令人不知说什么好,在景仰和痛惜之余总有一种深沉的困惑,因此,面对着那个跃向清潭的身影,我们只得悄悄地背过脸去。

其实又何必背过脸去呢?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历史人物,他们是道德理想主义的献身者,又是在改革社会的实践上建树碌碌的失败者;他们是壮怀激烈的奇男子,又是愚忠循礼的士大夫;他们是饮誉天下的饱学之士,又是疏于权谋的政治稚童。在他们身上,呈现出一种相当复杂的历史和道德评判的二重奏,17 世纪的社会环境使他们走到了封建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他们却终于未能再跨越半步,只能以惨烈的冤狱和毁家亡身的悲剧震撼人心,激励后辈越出藩篱,迎来新世纪的曙光。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不得不又一次转过脸去,理性地审视如下一幕幕令人难堪的场景。

杨涟被捕时,当地民众数万人奋起援救,打得缇骑四处逃生。肩披钮锁的杨涟也跟着东躲西藏,不是为了逃避逮捕,而是逃避援救他的民众。他老泪纵横地向群众求情,要人们成全他的大节。在他看来,自己个人的生死荣辱无关紧要,万一激起民变,破坏了封建王朝的法统可是塌天大事。这位在金殿上浑身是胆、威武不屈的监察部副部长,这位在奏章中一次次为民请命,正气凛然的青天大老爷,此刻却在民众热切的拥戴中胆战心惊。他步履踉跄,狼狈不堪地到处乱跑,唯恐和逮捕他的缇骑走散,也唯恐失去自己身上的锁链。他以自己毫不矫情的眼泪消弭了民众的反抗,跟着缇骑从容就道,一步步走向京城的诏狱。在他的身后,是乡亲们纷飞的泪雨和悠长的叹息。

这种令人扼腕的情节还在不断发生。不少东林党人在被捕前以自尽维护自己的尊严,却留下遗嘱,要家人典当器物,给执行逮捕任务的缇骑作回京的路费,因为他们毕竟是代表朝廷来的,是皇差。更有甚者,抓人的皇差把朝廷开出的逮捕证搞丢了,被抓的人却自己穿好囚衣,对着京城叩头谢恩,乖乖地跟着他们上路。江南的民风并不算强悍,苏州人更以其吴侬软语般的清柔著称。但在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时,这里却暴发了撼天动地的“开读之变”,十数万市民自发行动起来,声援东林,抗议阉党的暴政。民情汹汹有如干柴烈火,若是东林中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他肯定将是李自成、张献忠一流人物,晚明的政治史也极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格局。但他们没有,当愤怒的市民号呼蜂拥,追打缇骑时,他们只是坐守庭院与亲朋垂泪话别,大谈其“死于王家,男儿常事”的气节。事后,带头闹事的颜佩韦等五人被残害身死,又砍下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这五位义士都是市井小民,并没有受过诗书礼乐的教育。小民的大义并不示于慷慨高谈,而是凝聚在危难之际的奋然一搏。他们死后,苏州民众花五十两银子把挂在城墙上的头颅买下来,与尸身合葬于虎丘山塘。复社魁首张溥为之写了墓碑,这篇很有名的《五人墓碑记》至今依然出现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复社是继东林之后而起的政治团体,其宗旨为“复东林也”,在明清之际的政治舞台上是很有过一番作为的。张溥的这篇墓志铭写得很动情,对五位义士的评价也相当高,但其中有这么一段却颇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