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4/7页)

经济问题一时抓不到把柄,那就先逮起来再说。天启五年春,已经罢斥归里的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六君子”被押解京师,入北镇抚司收审。

这个北镇抚司俗称诏狱,一听就令人毛骨悚然。说是收审,其实就是棍棒伺候,打你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已认定你贪赃纳贿,要你交出赃款,而且都是天文数字。明知你没有钱,偏要你拿出几万两银子来。这样审下去,你必死无疑。

打!打你个傲骨嶙峋,打你个廉明清正,打你个忧时济世,打你个满腹经纶。

起初,“六君子”还抗辩、痛骂、呼天抢地。杨涟甚至在公堂上大声对家人说:“汝辈归,吩咐各位相公,不要读书。”这显然说的是气话,意思是既然自己因读书得罪,那就叫子孙不要读书。这种气话简直天真得有如童话,他以为“不读书”是一种很有力量的反抗,其实那些人根本不稀罕你读书,人家只是轻蔑地一笑,喝令再打,直打得你哀号无声,欲辩不能。不久,“六君子”中的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被活活打死。

到了这时,杨涟才意识到对手其实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他私下与左光斗、魏大中商量道:“我们如不胡乱招供,必会被他们活活打死。不如暂且屈招,等案子移交法司定罪时,再行翻供,讲出前因后果,或许可以一见天日。”

按照一般的浅层逻辑,这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但事实上,杨涟又一次犯了天真的错误,其错误就在于自己是监察部副部长,他太相信法律程序,而不知道他的对手是全然不顾那一套程序的。还要移交法司做什么?既然你承认有纳贿行为,那么就追赃,把钱拿出来。拿不出,很好!知道你肯定“拿不出”,要的也就是你这个“拿不出”,来呀,往死里打!

打!天启五年的夏天,整个中国都在呼啸的棍棒下呻吟。棍棒声中,华北和甘陕大地饿殍遍野,昏黄的天幕下,灾民们在拣拾树皮、草根、观音土甚至粪便填充饥肠。那个二十年后将要戴着一顶斗笠闯进京城的李自成,因为借了富绅的“驴打滚”无力偿还,此刻正被木枷铁镣地绑在毒烈的太阳下示众。而山海关外,努尔哈赤正在调动他攻无不克的八旗子弟,向着宁远——这座明王朝在关外的最后一座据点——悄悄地完成了战略包围。

杨涟被打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打手们又故意拖到几天以后才上报。当时正值盛夏溽暑,赤日炎炎,尸体全都溃烂,等到收殓时,仅得破碎血衣数片,残骨数根。“六君子”中的魏大中死后,魏忠贤拖了六天才准许从牢中抬出,尸体实际上已骨肉分离,沿途“臭遍街衢,尸虫沾沾坠地”。

写下这些惨不忍睹的情景,需要相当大的心理承受力。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句来形容中国文明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幕暴行,也弄不清这些迫害狂们究竟是什么心态。如果单单为了消灭政治上的对手,那么对一具没有任何意志能力,也构不成丝毫现实威胁的腐尸又何必这般糟践呢?

答案就潜藏在下面这一段更加残忍的情节中。杨涟等“六君子”被惨害身死后,打手们遵命用利刀将他们的喉骨剔削出来,各自密封在一个小盒内,直接送给魏忠贤亲验示信。有关史料中没有记载魏忠贤验看六人喉骨时的音容神态,但那种小人得志的险隘和刻毒大约不难想见。《三国演义》中写孙权把关羽的头装在木匣子里送给曹操,曹操打开木匣子,对着关羽的头冷笑道:“云长公别来无恙?”我一直认为,这是关于曹操性格描写中最精彩的一笔。但曹操这只是刻薄,还不是刻毒,魏忠贤是要远甚于此的,他竟然把“六君子”的喉骨烧化成灰,与太监们一齐争吞下酒。

为什么对几块喉骨如此深恶痛绝?就因为它生在仁人志士的身躯上,它能把思想变成声音,能提意见,发牢骚,有时还要骂人。喉骨可憎,它太意气用事,一张口便大声疾呼,危言耸听,散布不同政见;喉骨可恶,它太能言善辩,一出声便慷慨纵横,凿凿有据,不顾社会效果;喉骨亦可怕,它有时甚至会闹出伏阙槌鼓、宫门请愿那样的轩然大波,让当权者蹀躞内廷,握着钢刀咬碎了银牙。因此,在中国历史上,从屈原、司马迁到那个在宣武门外带头闹事、鼓动学潮的太学生陈东,酿成自己人生悲剧的不都是这块不安分的喉骨吗?禁锢、流放、鞭笞、宫刑,直到杀头,权势者的目的不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扼制你的喉骨,不让你讲真话吗?魏忠贤这个人不简单,他对政敌的认识真可谓深入到了骨髓:你们文人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有那么点骨气,这“骨气”之“骨”,最要紧的无非两处,一为脊梁骨,一为喉骨。如今,脊梁已被我的棍棒打断,对这块可憎可恶亦可怕的喉骨,我再用利刀剔削之,烈火烧化之,美酒吞食之,看你还有“骨气”不?

这是一群没有任何文化底蕴的政治流氓,一群挤眉弄眼、捏手掐脚的泼皮无赖,一群得志便猖狂、从报复中获取快感的刁奴恶棍。在种种丧尽天良的残暴背后,恰恰透析出他们极度的虚弱和低能。他们不讲人道,没有人格,更没有堂堂正正可言。当初听说杨涟究论他二十四大罪状时,拦在宫门外可怜巴巴地以头触地,哀哭求情的是魏忠贤;如今一旦得势,不惜对死尸大施淫威的也是这个魏忠贤。对于他来说,摇尾乞怜与耀武扬威都没有丝毫人格负担。前面提到的那个首先上疏弹劾魏忠贤的周宗建临死前,打手们一边施刑,一边刻毒地骂道:尚能谓魏公一丁不识否?鞭声血雨中飞扬着一群险隘小人的狞笑,这狞笑浸染了中华史册的每一页,使之变得暗晦而沉重……

这帮险隘小人当然忘不了江南的那座书院。

天启六年四月,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圣旨由十万火急的快马送到江南:“苏常等地书院尽行拆毁,刻期回奏。”昔日学人云集、文风腾蔚的东林书院被夷为一片废墟,不许存留寸椽片瓦,连院内的树木也被砍伐一空。令人深思的是,所拆毁的木料与田土变价作银六百两,被全部赍解苏州,为魏忠贤修建虎丘山塘的生祠去了。

此时顾宪成已死,主持讲会的是高攀龙,面对东林废院,他的愤慨是可以想见的。但信念之火并未熄灭,在《和叶参之过东林废院》一诗中,他的声音仍然朗朗庄严,他倔强而自信地宣告:

纵然伐尽林间木,

一片平芜也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