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中世纪时,教士都爱揣摩天意。经院哲学里有种说法道:上帝给你眼睛,让你看见旁人,却不见自身,这是上帝的隐喻——人类自己的容貌,实在不足挂齿。故在尘世间,当务之急,乃是时时审视自己的心——当然,若在如今,谁放了这话,会被化妆品公司和自拍美图软件公司联合雇凶追杀。

虽然造物主可能不希望人类常看自己,但人类对自己容貌的好奇心,非造物主的设定所能止遏。于是上古人类,就爱到处觅物自照。世上最初的镜子,大概就是静止的水面。中国有“临水照花人”的句子,欧洲有纳西索斯凝望水中自己,终于发痴成了水仙花的传说。水之为镜,是许多美学的基础。比如中国人说青山绿水,按说水本无色,但做了镜子,倒映了青山白云。苏轼送别王子立时道:“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就是这意思;“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是取了水可映月的传说,一水一月,都出禅意了。

但人不能总指望水面当镜子,别的休提,赶上风雨天,那就不好使。上古人类虽研究不了镜面曲率,却大概也明白了:得趁无风,水面平滑时,才能照人脸面;水犹如此,其他东西如果平滑起来呢?公元前6000年,如今是土耳其的那地方,已经有居民把黑曜石磨得光溜溜的,拿来照脸。当然,上古人类打磨石头,大多是为了做器具打野兽,很可能第一面黑曜石镜子是这么来的:哪位手气好,磨着兵器呢,一抬手:哎,这石头滑溜溜的,都可以照人?

然后,世界历史就此改变了。

公元前4000年的巴比伦人和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人,都已经有了磨铜做镜的工艺。如果考虑到巴比伦在西亚、埃及在北非,都与土耳其一样濒临地中海东岸,那大可以说,磨镜工艺起源于地中海东岸,大概不会错。

埃及人迷信,相信画图影像与人有关。比如,雕了一个人的塑像,倘若与本人极为相似,惟妙惟肖,那么只要砍了塑像,该人也会倒霉——这逻辑听起来,有些像中国的巫蛊之术。同理,镜子照出的模样,也能坑人。埃及诸位先王于是格外重视镜子,连带一切照得见人影的抛光金属,比如冠冕和甲胄,都要精细,连面盾牌都要光可鉴人,务求还原贵人们的形象。如果法老照了镜子,觉得自己面目狰狞,不像本人,哼,那就是镜匠意图坑害寡人,快快拉出去喂鳄鱼!

盾牌磨到光可鉴人,到了能做镜子的地步,于是出了个不朽的传说。希腊神话里,倘若你直视蛇发妖女美杜莎的双眼,便会化为石头。佩尔修斯穿了带翅膀的鞋,手持青铜盾牌,前去杀美杜莎,为免变成石头,他凭借风与云飞翔,目光望向盾牌里映出的美杜莎容貌,而不直视之。斩下美杜莎首级后,他用柔软的树叶和海草铺垫,把美杜莎的脸朝下安放,于是海草变成了珊瑚和水仙。在这个传说里,云与风、树叶与海草、妖女的容颜与目光、珊瑚和水仙,演绎出了轻逸又残忍、迷离又柔软的故事,而串起这一切的,就是那面光可鉴人、可做镜子之用的青铜盾牌。

印度人和中国人以金属制镜,时候略晚,但到公元前2000年,也都成了规模。到东周列国时,起床穿衣照镜子,已经是生活常例了,而且非只姑娘如此,大老爷们也要对镜子臭美一番。有名的“邹忌讽齐王纳谏”传说出在公元前4世纪,邹忌早上穿完衣冠,照镜子,问老婆:“我和城北徐公谁美?”——你可以想见他老人家一面目不转睛看镜子,一面自我陶醉,跟老婆讨赞美,满心都是:“我真是太帅啦!”

汉朝时,天下已定,文明蓬勃,宫廷和百姓也有余暇打理自己的容颜,铜镜制造业遂逐渐发达。先是铜镜逐渐厚重,因为汉时以铜为金,铜镜越厚,越显得“兄弟我有的是钱”。厚重之外,还有装饰。战国时,铜镜纹路细密。汉时铜镜,纹路谨严素朴,端庄大气,改在形状上下功夫,日镜、草叶镜、星云镜,多用平雕,以连弧纹作装饰。西汉晚期,镜子也开始讲究五行四象,比如时不常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作为镜子纹饰。这种东西,叫作规矩四神镜。东汉晚期,透光镜甚为流行。所谓透光镜者,以镜面对太阳,镜背面的花纹字迹透光立显。且说透光镜原理,就是厚薄二字:镜中有铭文图案处甚厚,无铭文处偏薄,于是厚处曲率小,薄处曲率大,光线落镜,薄处反射光分散,故暗,厚处反射光集中,故亮。于是镜背面便可见铭文图案,光亮夺目。

也就是汉魏之间,中国艺术家也对镜子有了兴趣。顾恺之谈画,认为人之神韵,尽在眼睛,但其有名的《女史箴图》里头,却画女史对镜,照出自己眼睛神采来,流转不绝。又配说辞道:“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这意思是,人都知道修饰自己的容貌,却不知道斧正自己的性格。这话配了女史对镜映出眼神的动作来,格外意味深长,容颜可以修饰,眼神与性情也可以么?

也就那时候,镜子成了个微妙的话题。葛洪写《抱朴子》,提到这么个概念:万物一旦老了,管你是树草鸟猫,都能幻化人形,可是瞒得了人,瞒不了镜子。你使镜子一照,它们还是本来面目。所以古代深山道士,背上都挂着九寸明镜,让妖魅不敢近人。然后列了些传奇,说张盖蹋和偶高成二人,在山上见一道士,聊得不错,镜子一照,原来是头老鹿;又说伯夷曾经大半夜遇到十来个人欢闹,伯夷镜子一照,原是十来条狗。伯夷还怕不对,拿蜡烛一熏诸位的衣服,闻见狗毛燎烧气味……这设定如此动人,以致后世仙幻小说里都喜欢引用。总有个成仙得道的高人,手托个照妖镜,喝一声:“孽障,还不快现原形!”

于是在中国文化里,镜子被添加了无穷意味。它很明亮,所以李白说“月下飞天镜”;它很孤单,所以温飞卿写女子“对镜贴花黄”;它很客观,所以僧侣和书生总用它来照妖;它常是圆的,所以夫妻重聚叫“破镜重圆”;它透亮明晰,能完美映照一切,于是神秀禅师道:“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如今我们说一人了解了真相,还道“心里头明镜似的”。于是仙幻小说里,凡人的眼睛可能被欺骗,但仙家的镜子却总是能照出真相。《红楼梦》整本书都在谈论空尘色相,尽是虚妄的道理,所以免不了说镜子。贾宝玉编谜语,说“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既说镜子,又是自比,其实就是说他心如澄水,万物皆投影。当然,最经典的剧情,莫过于贾瑞思念王熙凤,心猿意马过了头,道士送他风月宝鉴,看一面,王熙凤是脂粉红浓;看另一面,王熙凤不过一具骷髅——这里的意思,当然不是说镜子是X光,只在强调:镜子啊镜子,多少世事真相,都是你照出来的!要不然,怎么《红楼梦》也叫作《风月宝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