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4/19页)

一只土罐子:读《鲁滨孙漂流记》

《鲁滨孙漂流记》是一部杰作。说它是一部杰作,就是因为:笛福在其中始终保持着他所特有的那种透视力和平衡感。也正因为这样,他在书里处处使我们感到失望,受到嘲笑。现在,就让我们大体看一下此书的主题,并把它和我们的先入之见作一比较。

我们知道,此书讲述的是一个人被抛到了一个荒岛上——他孤独地在那里生活,并经受了种种考验。荒岛、孤独、考验,就这几个词便足以使我们想象:书里写到的一定是在某个遥远得犹如天尽头的地方,那里除了日出日落什么也没有,主人公因为与世隔绝,便借此独自沉思,思考着诸如人类社会的本质和世代相传的习俗之类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在读此书之前,很可能已期待着此书一定会给我们怎样的乐趣。于是,我们就开始读了。然而,没想到我们每读一页,原先的那种期待心情就受到一次无情的打击。书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日出日落,也没有什么孤寂中的沉思。相反,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只用泥土做的大罐子,换句话说,此书告诉我们的是很具体的事情:时间很具体,1651年9月1日;主人公很具体,叫鲁滨孙·克罗索,他父亲有痛风病,等等。显然,我们必须放弃原先的那种期待,因为此书后面所写到的,也几乎全是一些非常现实的事物。我们还必须尽快放弃原先那些崇高的观念:大自然在这里毫无崇高可言,她慷慨给予的,只是干旱和水灾;人也不那么崇�了,变成了一种苦苦求生的动物;甚至上帝也不再崇高,已被降职为一个小小的土地神;上帝的宝座虽然还算坚固,但也不过是一个�出海平面没多少公尺的小岛罢了。上帝、人类、自然——这是我们心目中最崇高的三大事物。然而,每当我们想在此书中寻找这三大事物的崇高信息时,每次都被一些既不崇�、也无热情可言的生活常识顶了回来。譬如,鲁滨孙是这样思考上帝的:「有时,我暗暗自问: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毁灭他自己的创造物?……不过,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立刻来阻止我,不许我想下去。」上帝不存在了。于是,他想到了大自然,想到原野上「五彩缤纷的花草,还有那茂密而华美的树林」,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他想到树林里有一群鹦鹉也许可以驯养,教它们说话。他也想到了人类,但只是那些他亲手杀死的土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须把他们埋掉,否则「暴晒在阳光下,他们很快就会发臭」。这样,连死亡也不存在了。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那只泥土做的大罐子。这就是说,当我们读完笛福所讲述的一切之后,我们的先入之见——我们的期待——全都化为泡影了。

让我们回过头再读一下此书开头的那句话:「1632年,我出生在约克郡一个有教养的家庭里。」这样的开头,可以说是再普通、再平常不过了。如果说有什么可吸引我们的,那就是我们或许会由此而联想到市民阶层的那种小康生活。我们都相信,英国市民阶层的生活是最幸运的;贵族和贫民都很可怜,因为他们都生活在焦虑不安中;只有处于高贵与低贱之间才最为安稳;此外,市民阶层的种种优点,如节制、稳健、温和,也是我们大加赞赏的。所以,一个出生于市民阶层的人,倘若他既不幸又愚蠢地迷上了航海历险,那实在是太令人遗憾了。

笛福

我们的主人公就这样平铺直叙地讲述着,一点一点地为我们描绘出他自己的一幅令人难忘的画像——他从不忘记使我们留下深刻印象,使我们记住他的精明和谨慎,以及他对舒适和体面的重视;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发现自己竟然随他一起到了海上,遇到了风暴,而且我们竟然也用他那种目光观察海上的景象。海浪、水手、天空、船只——所有这一切,都是通过他那双敏锐的、现实的、市民阶层的眼睛来观察的。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目光。但任何事物都是以他那种精明谨慎、循规蹈矩和讲究实际的原则来加以理解的,并且以同样的原则向我们展示。他从不热情洋溢。面对巍巍壮观的大自然,他生来就觉得它有点讨厌;面对万能的上帝,他甚至有所怀疑。他只关心他自身的利益。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至多关心其中的十分之一。他相信任何事物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如果他有时间去解释的话。当读到有一群「体躯庞大的动物」在黑夜中把他的小木屋团团围住时,我们都紧张起来了,而他自己却一点也不惊慌,只是朝它们开了一枪,把它们吓跑就完了——至于它们是狮子呢,还是别的什么野兽,他根本就不想知道。我们就这样一次一次地被他惊得目瞪口呆。所以,用不了多久,那里不管什么怪事,我们全都会信以为真;而这样的怪事,倘若是由一个富有想象力、又能说会道的旅行家讲给我们听的,我们反倒会将信将疑,不会全信他的。但对于这么一个注重实际的市民阶层人物,我们却很容易相信,他所讲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而且是实实在在的。譬如,他总是反反复复讲述自己到底有几只木桶,为的就是要最合理地使用储存在桶里的淡水。在这方面,我们甚至都很难发现他在细节上会出什么差错。譬如,他在船上留下一大块蜂蜡,我们都很想知道,他后来是不是忘记这件事?没有,绝对没有忘记。不但没有忘记,而且这块蜂蜡在38页上出现时还比在23页上小了许多,因为他曾用它做过好几支蜡烛。当然,他有时也会有疏忽,有些事讲得不那么可信——譬如,荒岛上的野猫真像他所说,很容易驯服?还有那些野山羊,真的会那么温顺?——但是,我们并不会计较这些,因为我们相信:只要他有时间向我们稍作解释,其中一定是有道理的,而且还是非常的有道理。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赤手空拳在荒岛上谋生,总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无论你是哭,还是笑,肯定都无济于事。你必须一个人去面对一切。天上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这对鲁滨孙来说可不是欣赏大自然壮丽景象的时候;闪电很可能会引爆他的火药,所以他这时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把火药转移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去。就这样,他总是坚持着,只说那些真实的、具体的情况——他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完全知道自己该舍弃什么,该正视什么;他完全知道自己最擅长的是真实而具体地表现生活——而正是凭着这一点,他才得以把一些平凡的举动讲述得那么令人肃然起敬,把一些琐碎的事物描绘得那么美妙而动听。翻掘土地、种植庄稼、烘烤食物、建造住所——所有这些乏味的事情,被他讲述得何等庄严!短斧、大斧、剪刀、圆木——所有这些不起眼的工具,又被他描绘得何等美好!他从不停下来发议论,而是以宏大的气魄和质朴的风格,毫不间断地叙述着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已经够惊心动魄了,还需要发什么议论?正确地说来,他的做法正好和心理学家的做法相反——他并不注意情绪对心理的影响,而是强调情绪在肉体上的反映。当他说到痛苦袭来时,他只说他紧紧地握着双手,紧得简直能把任何东西挤得粉碎,「上牙齿咬住下牙齿,牢牢地咬在一起,仿佛它们再也没法分开了」。这种描述,就像心理分析记录一样,使人印象深刻。在这方面,他只凭直觉,但同样准确。他说:「解释事物、分析现象、说明道理,那是博物学家做的事,而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确实,仅仅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但是,假如你是笛福的话,你也会觉得这样做已经足够了,因为你所讲的都是事实——准确无误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