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2/19页)

那么,假如我们要蒙田这位生活大师来谈谈生活的诀窍,他又会说什么呢?他不外乎会劝我们:把世间种种杂事都抛在一边,隐退到自己的居所里去,在那里读书,沉思。隐退和沉思——这便是他为我们开的药方中的两种主药。不过,蒙田并没有直接对我们这么说。这位先生眼袋下垂,神情像是在做梦似的叫人难以捉摸,时而微微一笑,时而郁郁不乐,所以要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什么话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他住在乡间,每天和他做伴的只有书籍、菜园和花木,生活过得很单调。他种的豌豆也不见得比别人的好。他最喜欢的地方却是巴黎,「甚至包括它的赘疣和污斑」,他也喜欢。至于读书,他很少一次读上一个小时,而且记忆力也不太好,只要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就把刚才读到的东西给忘了。他并不觉得从书本上得到的学问有什么可骄傲的;至于在科学上有所成就,那也算不了什么。他年轻时曾与一些才智之士交游,尽管连他父亲对这些人都很崇拜,他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些人虽非平庸乏辈,意兴风发之时还不乏真知灼见,但再聪明的人,也不免有愚蠢之嫌。就说你自己吧:这一刻你还洋洋得意,下一刻只要打碎一块玻璃,你就会变得惶惶不安。任何极端的东西都很危险,最好还是走中庸之道这条老路,尽管这条路有点泥泞,不太好走。写东西也一样,任意挥洒和刻意求工都不可取,最好还是写得平平常常——当然,诗歌还是很美妙的;散文,只有充满诗意的散文,才是最好的。

蒙田说,我们表面上都希望过朴素的平民生活,于是把自己的房间粉刷一下,放上一大排书橱,就乐滋滋地自以为平民化了。可是,就在楼下的院子里,那个掘土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平民:他一大早起来,正在埋葬他死去的父亲——像他这种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们所说的话,才是真正的生活语言。这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老百姓的谈话让人觉得特别有味,那些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往往比有学问的人更富有同情心。然而,他也会反过来说,平民社会的生活真是令人厌恶!那里「愚昧无知、出尔反尔之事层出不穷。倘若要有识之士承认那些粗俗之人的价值观,并且像他们一样生活,难道这是合理的吗」?平民既愚钝又懦弱,毫无自为能力。他们既不了解事物的真相,也不懂得知识有什么好处;只有靠「教养良好的灵魂」指点,他们才能了解事物的真相,才能知道什么是真理。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教养良好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呢?我们希望蒙田告诉我们,好让我们加以仿效。

然而——他没有。他说我只是讲述一些事情给你们听罢了,并不想指导你们。」说到底,他怎么说得清别人的灵魂呢?就是他自己的灵魂,他也没法「简单、准确、有条有理、毫不含混地用一句话说出来」恰恰相反,实际上他越是想把自己的灵魂说出来,他的灵魂就变得越隐秘而难言。所以,也许只有这样一种品质,或者说,只是这样一种原则,才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原则。你们若要仿效的,就应该仿效那些思想极其灵活的人,如艾狄恩·德·拉·波阿狄厄反之,「假如为了原则而被捆在一辆车上,那就变成一种没有生命的货物了」。原则只不过是一些陈规而已,而人的思想、情感是错综复杂、千变万化的,往往和那些陈规格格不入;人们设计原则,只是为了供那些胆小的人来遵循,因为他们自己的灵魂不会自由飞翔。我们则不然。我们过的是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而且又非常珍视这种生活,所以对任何束缚人的东西都觉得反感。我们要是发表什么郑重声明、摆出一副架势去制定什么原则的话,那就等于宣布我们自己的不复存在——我们已成了为他人、而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人了。诚然,对那些为公共事业而做出自我牺牲的人,我们不无尊敬和赞美之意,对他们不得不做出自我损害的事情,我们深表同情;但是,我们自己并不想追求这样的名声和荣誉,也不想为他人承担什么义务或者职责。我们所关注的,只是我们自己的灵魂,那充满情欲、变幻莫测的灵魂漩涡,它混沌、神秘而令人着迷,它纷扰不息而又神奇之极——确实,我们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奇迹。人生之精髓,乃是动与变。不动,无异于死亡;不变,也无异于死亡。所以,凡是我们脑子里想到的东西,都应该说出来,而且不要怕一说再说,不要怕自己否定自己,不要怕说傻话,要让自己的思想自由奔放、汪洋恣肆,不必担心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因为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当然,是正常地活着——此外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确实,自由是人生之精髓,但仍有限度。我们的问题是:人究竟应该求助于何种力量来获得自由呢?蒙田对任何一种个人见解和社会法律都予以嘲笑,并不断奚落人性的软弱、虚妄与可悲;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说,我们或许只能求助于宗教了?「或许」一词是他经常使用的——他经常说「或许」或者「我认为」,就是为了避免给人以轻率或者武断的印象;有时,他用「或许」之类的词则是为了自我掩饰,因为有些观点,他觉得直接说出来似乎不太好。并不是什么话都要直捅捅地说出来的,有些话只需暗示一下就行了;文章往往是写给志同道合的人看的,而志同道合的人通常不会很多。固然,我们要千方百计地寻求上帝的指引,但对于一个过着独立生活的人来说,除了上帝的指引,还有一个无形的监督者和检察官,即「作为仲裁者的良心」。良心的谴责比什么都可怕,良心的赞许比什么都可喜,因为最了解一个人底细的,莫过于他自己的良心。「教养良好的灵魂」所能达到的崇高境界,就是向自己的良心检察官坦白一切,并绝对服从良心仲裁者的裁决,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超群独立之时,生活得井然有序,至善至美」。与此同时,他还要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内心的均衡感,努力使生活保持平静——虽然生活总会变动,但只要把它维持在一定的限度内,灵魂的自由探寻和自我实验就不会受影响。最重要的是上帝的指引和良心的监督,倘若没有这两者,要过超群独立的生活是难而又难的,至少比一般生活要难得多。这是一种艺术,需要苦心经营,虽然成功的范例为数不多,却仍能给我们莫大的启迪,如古代的荷马、亚历山大大帝、伊巴米南达斯和近代的艾狄恩·德·拉·波阿狄厄。困难的是这种艺术所用的材料——人性——复杂多变而难以捉摸,所以必须始终接触人性,「要活在活人中间」。为了避免远离同类,做人就不可太孤僻,或者太高雅。随和的人总是有福的,他们可以轻松地和邻居聊聊天,谈谈高兴的事,谈谈各人的房子,也可以谈谈和别人吵架之类的事;他们还会认真而愉快地和木匠、园丁之类的人交谈。和别人交流思想、参加社交活动、建立友谊,这些事不仅重要,而且也有很大的乐趣;读书并不仅仅为了求知或者为了谋生,同时也是一种交流,只是交流范围扩大到了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国家。世上有许多奇妙的东西,如翠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或许,真有眼睛长在胸前的狗头人也说不定;或许,真有比我们发达的社会,那里的法律和习俗都要比我们高明得多。或许,我们现在活着只是一场梦,一旦梦醒,我们或许会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而那里的一切却是那样陌生,和我们这个世界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