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第6/15页)

对我来说,这也是写作能给写作者带来的最好的东西,假如可以炼就出一副旁观者的眼睛,那么这是上帝赐予你的一份礼物。所以在影片开头,当人们问卡波特,他是否要对自己的作品诚实的时候,他说,不需要。我相信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要存心欺骗谁,而是因为他的内心中已经找到了作为一个观察者独特的处世哲学,他可以是社交界的宠儿,可以是一个男同志,但无论他是什么,当他写作的时候,他是上帝。他用他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洞悉着一切,这个身份使他即便是身在人群之中也可以常常跳出重围,将目光凌驾于一切之上地俯视这世间的红尘变幻,要知道这是上帝看世界的角度,所以他怎么能不骄傲。

他当然是自恋的,每次当他作为第三者旁观上流社会来来往往的名人名媛的时候,当他面对崇拜他的芸芸众生的时候,他都会发现有一个叫杜鲁门·卡波特的家伙是那么与众不同,他跳出了世间的桎梏,敢于嘲笑一切,于是他偷偷付钱给火车上的黑人乘务员,教他在朋友面前说文质彬彬的句子赞美自己,他欣赏这一切,既是戏里的演员又是戏外的观众,兴致勃勃,以至于当朋友说,你付钱给他们了,他还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的生活是这样的春风得意,他靠自己的人生哲学征服着这个世界,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指责,他自有他自己的道德模式。他是自信和坚强的杜鲁门·卡波特,没有人能轻易将他改变,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佩里·史密斯,一个四命在身的杀人犯。

人人都知道那个杀人犯佩里·史密斯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但是对于卡波特来说,他的危险是另一种不同的含义,他用他惯常用的方式去接近佩里,他希望从佩里那里打探出那个血腥的夜晚佩里所做的一切,近距离接触并记录一个灭门案的杀手,对于一个作家是天赐良机。卡波特希望利用这机会写成传世之作,他试图反映佩里所代表的那个贫穷的、挣扎于地下的美国和被害人一家所代表的安稳、保守的美国在那一夜激烈的碰撞。

可是杀人犯佩里·史密斯到底是什么呢?在卡波特的心中,至少是最开始,他只是他的写作的工具,一个符号,一个观察研究的对象。他可以保持对这种研究对象不动感情地旁观和分析,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采取欺骗的手段来获得他们的信任和感情,这在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毫不违背道德的,因为他是以一个作家的角度来看他,来欺骗他,上帝派他来诠释这个世界,这是他的才华,他的任务,也是他作为作家的特权。所以即便有那么一些欺骗,他也是心安理得,没有丝毫的歉意。

但是这一次卡波特错了,他遇到的几乎就是他的影子,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们似乎是同一家庭的兄弟,只是佩里从后门离家,自己走了前门”。他们有着同样被抛弃的童年,对命运不服气的倔强,同样的敏感和悟性,同样追求这不庸俗的生活。他们甚至同样试图在这场相遇中利用对方,卡波特想要通过佩里的故事不朽,佩里要通过卡波特的笔争取社会舆论来获得自由,只要卡波特能在他的书中让人们相信他和同伙并非预谋,他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卡波特当然不会像佩里要求的那样帮佩里争取同情,一个过失杀人的杀人犯,怎么可能让他的作品震惊于世,得到不朽?所以每当佩里询问他时,他永远告诉佩里此书状态是“未完成”。当佩里指着报纸问他为什么把书名取为《冷血》的时候,刚刚和办理佩里一案的警官炫耀完书名的卡波特,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书商的所作所为。作为一个同样是写作的人,我曾经试图想象着卡波特当时的心境,他一边在书中令人信服地将佩里塑造成一个冷酷杀手的形象,这将让佩里绝无生还之路;另一边以同病相怜的身份成为佩里的监护人,这两个卡波特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卡波特,也许两个都是。他本来以为欺骗个杀人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佩里和他太像了,这导致了他对佩里的同病相怜变成了假戏真做。

这一次上帝没有站在卡波特这一边,也许因为拍了卡波特脑门的本来就是魔鬼而不是上帝,不管怎样,他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他如此自恋,以至于他无法不去爱像极了自己的佩里;一方面他要不朽,可是这不朽却必须要以佩里的案件盖棺定论后,用佩里的死才能换来。他选择了后者,然而这选择的结果却整整耗尽了六年,当所有的诉讼终于走到了结束的时候,卡波特自己也已经近于崩溃了,他试图逃到遥远的小岛上,但是佩里却紧紧地抓住他不放,一直给他写信,一直缠着他找他,于是他只好一直撒谎一直演戏了六年。写作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当你试图进入一个人的灵魂的时候,你发现你已无法轻易离开。除非那个人死。

那个人终于死了,卡波特去参加佩里的死刑,看着他还能对自己笑,看着他脸上对自己的宽容,看着他眼睛里对自己的灵魂也同样是清清楚楚,他看着他死,他的身体从高高的脚手架上坠下的时候,狠狠地砸在他心里,砸得他内心深处那个建筑好了的卡波特王国终于分崩离析。

他哭着给朋友电话:“我做了所能做的,真的。”朋友说:“也许吧,不过事实是你不愿(让他们再活下去)。”

你可以对你的作品和读者不诚实么?也许你能够,以作家的名义,但是你可以对自己不诚实么,也许你永远也做不了那么彻底。即便你是一个作家,你觉得你有特权,是上天恩准你可以突破自己的底线甚至没有底线,但是有一天,你发现你仍然要像所有人一样,为此付出代价。我一直在猜想,在这整个的过程中,最让卡波特郁闷,也最让我这个观众郁闷的是,佩里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们是两个明眼人在演盲人戏,而他到了最后一刻,还要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向佩里撒谎。其实他试图坚持欺骗的与其说是佩里,还不如说是他自己。而佩里,则淡淡然地给卡波特相当的配合,卡波特要他死,要求得自己的一个解脱,他最后满足了他,给他解脱,给他自由。然而一个人的死却没有给两个人都带来解脱,解脱的只有佩里自己,而卡波特,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

在卡波特从刑场回纽约的飞机上,卡波特看到佩里遗物中给自己画的一张画像,冷漠的表情,那是佩里眼中的卡波特,和卡波特写佩里的书都适合同一个名字——《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