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音乐

读者还记得,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52里,对音乐这一奇妙艺术所具的真正含意作了阐述和解释;我得出的结论就是:音乐作品与作为表象的世界——亦即大自然——之间虽然不一定有相似性,但这两者之间却肯定有着某种明显的平行关系——这后面一点我也是证明了的。我在此必须补充的是对这种平行关系的一些重要和更加仔细的含意确定。所有和音(Harmonie)的四个声部,亦即低音、次中音、中音和高音,或者说根音、三度音、五度音和八度音,都对应着存在物序列中的四个级别,亦即矿物王国、植物王国、动物王国和人。这一点在音乐的这一基本规则里得到了引人注目的印证:低音与低音的上三个声部的间隔必须远远大于以上这三个声部之间的间隔,以致低音与以上声部至少要保持一个八度音程的间隔,通常留在比这更低的位置。据此,合乎规则的三和弦,位置是在与根音间隔的第三个八度音。与此相应,宽广和音因为低音保持与以上声部较大的间隔,其效果就比那些狭窄和音有力得多和优美得多——在后者,低音移近了低音以上的声部。这种狭窄和音的形成也只是迫于乐器音域有限的缘故。音乐的这一整个基本规则却不是人们随意制订出来,而是有其乐音系统的自然根源;也就是说,假如最短的、经由次要振动而产生共鸣的和谐音阶就是八度音及其五度音的话。从这一规则,我们可以看出音乐就类似于大自然基本构成——由于大自然的这种基本构成,有机体生物相互之间的关系,其密切的程度就远甚于有机体生物与矿物王国里没有生命的无机团块之间的关系;有机体生物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两者之间有着整个大自然当中最明显的界域和最宽广的鸿沟。歌唱旋律的高音部当然同时也是和音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且,在这和音里面,这一高音部甚至与最深沉的基本低音相连。这可被视为类似于这一事实:在人的机体里,支撑起人的理念的同一样物质,因此也必然支撑着和表现出重力和化学性质的理念,亦即意欲在最低级别的客体化。

因为音乐并不像所有其他艺术那样表现出理念,或者说,表现出意欲客体化的级别,而是要直接表现意欲本身,所以,由此可以解释为何音乐直接作用于听者的意欲,亦即直接作用于听众的感觉和情绪,在顷刻之间就能加强,甚至改变听众的情绪。

音乐非但远远不只是辅助诗文的工具,其实,音乐就是一门独立自足的艺术,而且的确是所有艺术之中的最强有力者。因此,音乐全凭自身就可达到自己的目的。音乐同样的确不需要得到唱词或者歌剧中情节的帮助。这样的一种音乐眼里只有音声,而不会理会产生这些音声的原因。所以,对于音乐来说,甚至人的声音根本上就不是别的,而是经调校了的音声,与乐器所弹奏出来的音声一般无异。并且,就像所有其他乐器音声一样,人的声音有其特定的优缺点——这些优缺点是由产生这些声音的工具所造成的。在人声作音乐用途时,至于这一发音的器具也可作其他用途,可以作为语言工具为传达概念服务,那只是一种偶然。虽然音乐可以附带利用这一巧合,以把音乐和诗文扯上关联,但音乐却永远不可以本末倒置,让诗文喧宾夺主;不可以一门心思只放在通常都是、并且在本质上确实就是乏味、无力的诗句上面(就像狄德罗在《拉摩的侄儿》所说的那样)。字词对于音乐来说始终是一种陌生的附加物,只具有次一级的价值,因为音声所造成的效果比字词有力得多、有效得多和快捷得多。所以,如果真要把字词与音乐合为一体的话,那字词就只能处于全然从属的位置,并要完全契合音乐。但是,在为既定的诗文谱曲,因而在为咏唱词谱写音乐方面,音乐与字词的这种关系却被颠倒了过来。但一经谱上音乐以后,音乐艺术高出一筹的威力马上就显现出来了,因为音乐现在就把唱词所要表达的感情或者剧里所表现的情节、行为,把所有这些里面的最幽深、最根本和最隐秘的东西和盘托给我们;把感情和情节的真正本质明白表达出来;让我们了解到剧中事件所具有的最内在的灵魂——而舞台上向我们展现的只是这些事件的肉体和外衣而已。考虑到音乐的这一优势,并且,只要音乐与歌词和情节之间的关系保持在普遍与个别、规则与实例的关系,那为音乐而作词似乎就比为词而谱曲更加妥当。通常的做法就是让剧本的字词和情节,把作曲家引向隐藏在这些字词、情节后面的意欲刺激和活动,唤起作曲家所要表达的感情;所以,它们所发挥的作用就是激发起作曲家的音乐想象。此外,音乐加上诗文之所以这样受到听众的欢迎,字词通俗易懂的某一唱段之所以让我们感受到内心的喜悦,全在于以此手段可以在同一时间刺激起我们的最直接和最间接的认知方式,让这两种认知方式联合起来发挥作用。也就是说,对我们的最直接的认知方式,音乐表达了意欲本身的激动;对我们最间接的认知方式,字词则表达了概念思想。在感情语言发话之时,我们的理性并不喜欢完全无所事事地袖手旁观。虽然音乐可以全凭自身表达出意欲的活动、每一种的感触和情绪,但附加了字词以后,我们就另外还获得了意欲(感情)的对象物、引起意欲(感情)活动的动因。一部歌剧的音乐本身有着全然独立、分开和仿佛是抽象的存在;剧里的事件、人物对于这音乐来说是陌生的,这音乐遵循着属于自己的、不变的规律。因此,这音乐就算没有唱词也可以完美地造成效果。但由于音乐的谱写考虑到了这戏剧,这音乐也就仿佛是这戏剧的灵魂,因为音乐把事件、人物、言词结合一道,表达了所有这些事件的内在含意,以及以这些内在含意为基础的这些事件的最终、秘密的必然性。对此隐约、朦胧有所感觉,其实就是观众能够感受到乐趣的基础——如果观众并非只是张开嘴巴傻看的话。但在歌剧里,音乐全然不关心事件的所有有形素材,并以此显示出音乐别具一格的特性和更高一级的本质。正因为这样,音乐在其表达暴风骤雨般的激情和感觉时,无一例外都采用同一样的方式,都是伴以同样壮观、华丽的音声——不管这是阿伽门农、阿基利斯,抑或是一个市民家庭的口角纷争提供了戏剧的有形素材。这是因为音乐只着眼于激情、只着眼于意欲的活动。音乐就像上帝一样,只看重人心。音乐从来不会逢迎、适应素材,所以,甚至在伴随着歌喜剧中最可笑和最离谱的胡闹场面时,音乐仍保持着自己那本质上的优美、纯净和伟大;与剧中事件的融合并不会把超越的音乐从其与一切可笑、胡闹格格不入的高度拉下来。这样,我们存在的严肃、深刻的含意悬浮在人类生活的滑稽胡闹和无尽痛苦之上,两者须臾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