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直达影像(第4/6页)

我在乐清找到的其中一张9.11影碟,里面大部分内容都编选自凤凰台。虽然政府传媒的新闻报导里避免对美国做出任何批评,凤凰台的口吻却截然不同。袭击过后几个小时,凤凰台里出现了一个叫曹景行的男人,他的身份只是标注着“政治评论员”。曹景行说:“为什么其他国家那么憎恨美国呢?我们应该思考一下。”他评论劫机事件:“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扣下了人质呢?美国人的荣耀几秒钟内荡然无存。”

这张影碟剪辑粗糙,时不时地,影片就在中国评论员和美国新闻镜头之间突然转换。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布什说了一句话:“今天早上,自由本身受到了一个不敢露脸的懦夫攻击。”——然后他就消失了。接着是科林·鲍威尔发言的只言片语:“再一次,我们看到了恐怖主义,看到了恐怖分子,看到了不相信民主的人,这些人竟相信杀害别人就可以——”布什又出现了:“自由本身受到了一个不敢露脸的懦夫攻击。”这一段重复播放了三遍,然后凤凰台的评论员又出现了。

这家中文台用了纽约和华盛顿特区福克斯广播公司的镜头,看起来几乎就像是那些插播的好莱坞电影一样让人迷惑。福克斯的标志出现在屏幕一角,画面也和美国观众看的一样,然而这些镜头却伴随着反美的中文评论员出现。我想起了威利的评论:中国政府无法表达它的真正感受。那属于政治,但这个却是商业;媒体带给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新闻警察用一样的镜头,在中美两国贩卖爱国主义,而两个国家的人民都欣然接受。

威利的教室里装饰着一面中国国旗,还有一句镶在镜框里的话,这句话是周恩来说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校园不大,但很整洁:崭新的六层楼,体育场铺着橡胶跑道,在浙江的毛毛细雨中反射出光泽。走廊里挂着一排孩子们的优秀艺术作品,都镶在镜框里。这在中国是不寻常的事情,公立学校的墙上一般都挂着政治正确的人物画像,那些人物总是表情严肃、不苟言笑:毛主席、孙中山、马克思、列宁。我问及威利孩子们的这些艺术作品时,他告诉我说,这是一种宣传。“校方想要家长们看到这是间好学校。”他说。

一天早上,我旁听了威利7:30开始的课。那是八年级的课堂:30个男孩和女孩都穿着制服——白色衬衣、蓝色裤子。威利站在他们前面,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他们用英语回答。威利说:“隔壁班的同学,他们的教室就像——”

“猪圈!”男生女生齐声叫喊道,哈哈大笑。

“很好,”威利说:“现在开始上课。”

课本叫做“中国初中英语”,这天的课文是关于新经济情况的。里面有一段用“特别英语”写的一段短短的话:

王伯父拥有一家工厂。他在1989年开了这家工厂。工厂生产梯子。有一天,我去了王伯父的工厂里看他……

威利大声地朗读了这段话,然后他往黑板上写了一些单词。他瞥了我一眼。

“1989年是个很有意思的年份,”他说。“那一年,北京发生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现在,跟着我念……”

没有一个学生听懂了他的暗示,于是他的话就消失在和谐一致的齐声诵读里。威利转向一个男孩问道:“他们在工厂里做什么?”

那男孩站了起来:“他们在参观那些机器。”

“很好。你可以坐下了。”

另一个学生站起来了;威利又瞥了我一眼。

“他们在工厂里做牙刷吗?”

(注:前面章节里提到,牙刷在威利的母语四川话里是骂人的话)

“不是的。”男孩回答。

“他们做什么?”

“他们做梯子。”

“很好,你可以坐下了。”

有那么半个小时,威利的授课分成了两个层次。教科书上的课文内容展开了——王先生,梯子,工厂,出口经济带给人们的欢乐;然而时不时地,威利就会说一些只是我能听懂的话。他丢下一些四川俚语的英文翻译;在种种影射中和我分享涪陵岁月的回忆。当课文的另一个部分又提到1989年时,威利再一次停了下来。“我想知道,王伯父的工厂是在1989年6月开的吗?”他说完这句话,又继续讲课文的内容。学生们并不知道,有一条隐秘的英文专用通道越过了他们的头顶,直接通往坐在教室后面的外国人那儿。

传统来说,中国老师都站在讲台后面,然而威利却在学生们中间自由地走动。威利一句中文也不说,但学生们都能跟上他的节奏;他们的英语很好。威利叫了几个学生来表演课文的内容,他加了一个简单的道具:蒙眼布。男孩们很快就蒙住了双眼,随后他们就开始表演蒙眼参观王伯父的工厂。教室里回荡着笑声;这节课还剩下5分钟的时候,威利合上了课本,在一行行学生之间走动。

“你父母做什么?”他问一个女孩。

“他们开了家工厂。”

“他们的工厂生产什么?”

“工厂生产电视机零件。”

其他学生一个接一个地回答关于父母的问题:他们是养鱼的。他们在北京做生意。他们为一家公司工作。他们开了一家工厂。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的语言转换回温州话;休息时间的喧闹声从走廊里传来。看着我从前的学生给他的学生上课,是我整个九月感觉最棒的事情。

我在浙江的最后一天,温州政府测试了空袭警报系统。台湾就在海对面,通常这种测试表示海峡要举行某种军事演习,或者是那座岛上有什么政治事件。但近期中台关系没有什么冲突,下一届台湾选举还有两个月才举行。这次空袭警报可能是当地政府想在9.11发生之后,为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做好准备。

在温州城里,我去见了另一个以前的学生,她的名字叫雪莉。1997年,她移民到了浙江,经常写很长的信给我和亚当。她在信里描述了她长途跋涉前往东部的种种细节:火车上的一个营养不良的婴儿,她假装自己不是四川人、和一个浙江本地人的谈话。她的英文写得很优美,我总是记得其中一封信的结尾:

亚当,这些故事是最让我感到震动,并且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它们都是真实的。

我来温州前不久,雪莉给我发了封短信,告诉我她结婚了。她起初在一家私立学校教书,但最近她在大虎打火机公司找了一份国外贸易代理的工作。在温州数不清的打火机制造厂中,大虎是最有名的一家。雪莉的工资是一个月2000多人民币——也就是是250美元,她是我如今混得最成功的几个学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