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I 那匹马

那匹马的出现是旅途中临时改向的结果。在穿越中国西北部的长途旅行中,我决定在甘肃省一个叫武威的小城逗留一会儿。武威不是我的最终目的地,这次停留也没有预先做计划,但这也属于我的常规路线。有时,如果经过一个由于某种重大考古发现而闻名的地方,我会停下来,问一些关于当地考古的问题。当然,我对那些文物的认识,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武威是飞马的发源地。飞马如今陈列在甘肃省省会兰州里,但它最初是在武威发现的。在武威的一个坟墓里,出土了一系列的青铜器:38匹马,28个仆人,17个武士,14辆马车和推车,还有一只大公牛。那个坟墓的年代要追溯到3世纪,也就是东汉末年之际。

在所有的青铜雕像中,有一件特别引人注目。那是一匹不到两英尺高的马,造型却丰富动人:它正撒开四蹄飞奔,鼻孔张大,尾巴在飞中高高扬起。三蹄腾空,第四只蹄轻轻地踏在一只龙雀身上。这件雕像就是著名的飞马(注:马踏飞燕)。《中国旅游报》把飞马作为其全国的标志;人们都把它看成是中国文化和历史的一个象征。当我来到武威市时,我脑海中就出现了它的形象。

武威市博物馆的馆长名叫田志诚(音译)。我们在博物馆里见面,那个博物馆位于一座建造于15世纪的巨型文庙里。它的宏伟体积证实,这座位于丝绸之路上的城市以前非常重要。但河西走廊贸易繁荣的日子早已逝去,武威也已衰落:落满灰尘,偏僻,遥远,被人遗忘。文庙内的建筑正在腐坏,木头上出现了裂痕,油漆剥落。田至诚伤感地解释道,武威市没有足够的资金去维护这些建筑。他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说起了飞马的故事。飞马是在文化大革命最高潮的时期发现的。

“他们在1969年9月13日发现了飞马。”他说。“那时候,林彪元帅告诉中国人民,叫他们挖一些防空洞,以防中国被苏维埃或者美国攻击。”

田至诚说,当地农民在一座道庙底下铲土时,被那座坟墓绊了一跤。由于文革时期的混乱状态,基本是没有考古事业的,农民们自行展开挖掘工作。随后,他们把挖出来的青铜器放在自己家里,直到武威市文物局终于派人来收集文物。最后,这些文物被运到兰州省博物馆的一间储藏室,然后就被人遗忘了。

“他们没有意识到那些文物的价值。”田志诚说。“没有人注意到那些文物,直到1970年代初,郭沫若陪同西哈努克亲王到甘肃旅行。他们参观了省博物馆,后来郭沫若说想看看储藏室。他一看到飞马,就知道这是件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说,这是他看到的博物馆内最好的藏品。飞马就是这么开始出名的。”

郭沫若:浪漫主义诗人,甲骨文学者,历史学家,投靠共产党。西哈努克亲王:被放逐的国王,中国的朋友,其喜怒多变的性格世人皆知。他们似乎成了最理想的组合,文革时期在丝绸之路上的博物馆里游荡。

和田至诚谈话后,我参观了那座空的坟墓,它已经重新修复,开放给旅客参观。我问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原来参与挖掘的农民现在还住在这儿附近,那个女人给了我一个姓:王。

王先生的家就在附近,那只是一个简陋的窑洞,是挖开干燥的甘肃泥土而建的。实质上,那就是一个装有门窗的洞穴。王先生的太太堵在家门口。

“他不能和你说话。”那太太说。

在农村,女人到了中年的时候,常常会变得强硬起来,就像是吸收了土地的厚实一样。在这些地方,一个外国人通常会引来一群人围观。越多的人围过来,王太太就变得越强硬。她站在门口,两手交叉。她说那次挖掘未经过正式许可的,她不想引来什么麻烦。我试着打消她的疑虑:这没有风险;这是一个历史的故事;我只需要一分钟。

“他喝得太醉了,没法子和你说话。”最后那女人说。

人群里发出了阵阵笑声。正是下午三点,在5000多英尺的海拔上,沙漠的阳光就像铁锤般敲打下来。很明显,这女人已经是在做最后的逃避了,于是我继续恳求:我是大老远从北京过来的;我不会逗留很久;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围观的人们低声讨论,表示对我的支持,最后那女人耸耸肩:“进去吧。”

屋子里面:像坟墓那样潮湿,像垃圾堆一样脏。一个敞开衣襟的男人伸开四肢躺在一把木椅上,皮包骨似的手臂悬挂着,垂着头,一头白发。王先生,这个业余考古人员、失落宝藏的发现者、青铜军队的解放者,现在正打着鼻鼾。窑洞里散发出浓烈的白酒味道,就像是在酿酒厂一样。当我离开武威时,这就是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景象。

1987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中文教授维托·H·麦尔带了一队史密斯森学会的人来到新疆。在乌鲁木齐自治区博物馆,麦尔偶然走进了一间密室,看到玻璃柜里放着三具人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他们的鼻子很长,眼窝深陷,头发是金色的。它们保存得非常好,是麦尔所见过的最完整的古尸。馆长告诉他,最近新疆发现了几十具这样的人体。

它们是意外的木乃伊:因环境而非技术得以保存。新疆的塔里木盆地是离海最远的地方,极少有降雨;冬季严寒。埋在盐碱地里的人体可以保存好几个世纪,甚至一千年之久;有几具在新疆出土的尸体已经有3000多年了。他们的衣服完好得令人惊叹。他们穿着毛皮大衣、毡靴和长袜;身上的毛料衣服是格子的图案。他们有一头金色或红色的头发,胡须浓密,体型看起来像欧洲人。在中国西部的沙漠里,他们看起来格格不入。

这些尸体和很多文物一样,基本上是在改革开放时期挖掘出来的。1980年代,国家经济开始发展,政府在新疆做了大量投资。投资背后的动机是政治性的:官员们希望生活标准的提高能安抚维吾尔族人,与此同时当局也鼓励汉人移居新疆。新疆是全国唯一一个地方,大量移民涌入的原因是为了务农。有时,人们开垦一块新田,或是开展某项建筑工程时,一具古尸就出现了。随着越来越多的汉人来到此地,就有越来越多外国人相貌的人体从地里挖掘出来。这背后的象征也许会让人不安:现代新疆越来越汉化的同时,它古老的过去却显得更为陌生。但起初没有人重视这些文物。外界其实并不知道这些木乃伊的存在,直到维托·H·麦尔参观乌鲁木齐的省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