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直达影像(第2/6页)

然而普通的老百姓会这么说,甚至就当着你的面。在安阳,一个出租车司机对我说,现在美国人知道中国的贝尔格莱德大使馆被炸时中国人是什么心情了。在北京,有天早晨我去了家附近的一个公园,有个以前偶然认识的男人和我打招呼。“噢,你在这儿!”他说,然后就开起了玩笑:“我以为你被杀掉了。”这样的坦白让我吓了一跳,我可以想象没有外国人时人们会怎么说。

在温州的卫星城乐清,我和威廉·杰佛逊·福斯特一起去买9.11的影碟。他告诉我,他大部分的同事都为这次袭击感到开心。

“有一个老师特别的高兴。”威利说。“9.11过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告诉我他整晚都睡不着,因为他太兴奋、太高兴了。”

“他为什么感到高兴呢?”

“他不喜欢美国。”威利说。“不过,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喜欢看这种画面。”

“喜欢看什么?”

“大楼倒塌的情形。”威利说。“他觉得这很有趣。很多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说这就像在看电影一样。有个老师对我说:‘美国总是制造出这么多电影,但现在他们终于弄了一部特别棒的了!’”

我问威利,听了那些话他作何反应。

“我不知道怎么办,”他说:“9.11发生第二天,我在学校里就很不开心,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哈哈大笑。事实上,有大概一周的时间,我都避免和他们呆在一起。那个老师告诉我他高兴得睡不着时,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很恶心。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或者是和南希在一起。我们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首先想到的是迈耶先生,因为他就住在华盛顿特区,又为政府工作。我很担心他,直到你告诉我他没事,我才松了口气。”

我们来到了一家音像店,找到了另外一张9.11的影碟。 店主告诉我说,和普通的电影相比,对9.11影碟的控制可能更严。他说,像《珍珠港》这样的大片,通常在美国发行两天以后就有盗版卖了,然后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但9.11的影碟现在越来越难找到了。他觉得政府正在切断分销的渠道。

我们离开了音像店,我问威利,我的印象是否正确——国有的新闻业并没有趁这次袭击借机批评美国。

“是的,你说得对。”威利说。“很多人相信,政府其实对这次美国遭受袭击感到很高兴,不过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人们说江泽民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他们说,现在有太多国家和美国站在一边了,中国不可能保持孤立状态。”

“不然他们觉得中国该怎么做呢?”我说。“支持恐怖份子吗?”

“我想他们并不清楚。”威利说。“人们就是那么说说而已。”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大概成了个习惯;政府那么多年的反美宣传,已经在人们的头脑中扎下了根。不过,这种反应也和新闻之外的某种东西有关联。过去,中国媒体上绝少报道新疆的紧张局势。就像西藏一样,新疆通常被描述成一个和平的地方,那儿住着勤劳的人民,他们很满意新疆是中国的一部分。绝少中国人知道,他们自己的政府正为伊斯兰教在西方的蔓延而担心。我问威利,人们怎么看本·拉登。

“有些人说他是个英雄,”威利说:“他来自一个贫穷的国家,但他却给美国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听到人们说,现在本·拉登甚至比毛泽东更出名了。”

“那么,他们喜欢本·拉登?”

“也不是。”威利说。“他们只是说本·拉登很出名。”

这让我想起了中国人怎么用“厉害”这个词,厉害的意思就是“可怕的、凶猛的”。那么多不同的事物,都可以称为“厉害”:一次洪水、一场战争、一个英雄、一个罪犯、一个得胜的将军、一个来自上海的女人。并且你可以把任何有影响力的人形容成“伟大”:毛泽东、圣雄甘地、阿道夫·希特勒、乔治·华盛顿——这些人都是“伟大”的。伟大这个词完全与道德无关,如同这个世界是由重大事件和人物所推动前进,而这些事件和人物是那么遥远而陌生,以致普通人无法评价它们。如果你足够幸运,你可以退到一边,静静观看。

我们走进了另一家音像店。“你知道吗,”我说:“本·拉登其实并非来自一个贫穷的国家。他来自沙特阿拉伯。他的家里很有钱。”

威利站住了。“我以为他来自阿富汗。”

“他现在住在哪儿,不过他出生在沙特阿拉伯。”

“我不知道这个。”威利说:“不管怎么说,很多人印象如此。他们相信他是来自一个贫穷的国家,但如今他让美国注意到他了。”

这家店里没有9.11的影碟,但他们有一套海湾战争的影碟,里面有八张光盘。包装上有一面美国国旗,一张萨达姆·侯赛因的照片,和一段中文的简介:

全世界第一次高科技现代战争!

海湾地区会再起冲突吗?

“这不是新出的。”威利说。“它们上架有一段时间了。我本来想买,我对这个感兴趣。但南希不让。”

“为什么呢?”

“太贵了。”他说。

我拿了一套——8块美金。那天晚上,我们在威利和南希家看了一些9.11的影碟。

他们住在学校附近一栋公寓的4楼。那座楼是新建的,但还没有完工,这是新兴城市的风格:楼梯还没有扶手,水泥地上布满了干了的油漆斑点。威利和南希的家只有一间房,漆成了白色;里面的家具有一张床,一台彩电和一张书桌。几十本书排列在木架子上:《朗文英语语法辞典》、《英美历史选读》、《英语委婉语辞典》。一册索尔·贝娄的短篇小说,摆在南希的一本硬皮包装的旧书旁边,那本书是亚当·麦耶送给南希的,书名是《南希·德鲁和哈代男孩:超级侦探》。威利那三部已经散了架的字典放在架子的中间,就像骄傲的老兵一样。

在涪陵,这一对年轻人坐在我的课堂里听课,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威利坐在最后一排,鼻子快埋到字典里;南希认真地听着课,希望我不会叫她回答问题。在涪陵的时候,她是个特别害羞的女孩,但这些年离开家乡的经历改变了她。现在我们说话时,她直视我的眼睛。她管着威利——这是最大的变化。在涪陵,南希看起来总像是被威利的聪明吓着了,活在他的阴影里,然而如今他们成了一对轻松的、爱开玩笑的情侣,亲密的玩笑让两人的差距缩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