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E 一尊青铜头像(第3/4页)

“北方人控制了中国两千年,这当然对考古学采用的方法有影响。但我们必须承认,中华文明不只一个中心。古代有两个文明中心,最后合为了一体。”

我们坐在一间极简风格的日式房间里。房间内有四张沙发、一个桌子、几朵绢花和一棵塑料仿的棕榈树。房间没有窗户,雪白的墙壁上也没有悬挂什么东西。当徐朝龙说话时,房间里的温度好像升高了起来。他快速地说着中文,语句短促清晰,随着采访的深入,他显得谈兴更高了。他不安分地改变着坐姿,又把手指关节弄得啪啪响。他说话语速越来越快。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衬衣,打着一条蓝色和金色相杂的真丝领带。金色边框的眼镜。金银色相杂的劳力士表。我问他,为什么要在京瓷公司工作。

“我原来在国际研究中心做的一个日本研究项目,是由这家公司赞助的。我研究的是长江流域的文化。不久之后,这家公司的老板跟我说,我有做生意的头脑。他说我可以做海因里希·施里曼——那个德国人发现了特洛伊古城。施里曼既做生意,也做考古研究。我的老板说:‘你可以成为施里曼’。”

“这是中国发生巨变的时期:经济在变化,政治也在变化。这个变化的力量从何而来?从南方。重新发现长江流域的稻米文化,将对中国经济的改变产生重大影响。为什么应该由南方带领中国经济?因为过去就是这样的。长江流域并不是一片蛮荒之地。”

“关键词是:稻米。33%的世界人口靠吃稻米生存。这种庄稼的发源地应该被看成是伟大文明的发源地:我们称它为稻米文明。而黄河流域则是小麦文明。”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徐朝龙再次对我说,政治扭曲了中国的考古学。“过去,对领导者来说,政治控制权的集中是很重要的。”他说。“不过如今这是个经济主导的世纪,而不是政治主导的世纪。经济的威力正在显现,它会改变权力的概念。江泽民最近参观了三星堆的青铜器,我从一个朋友那儿得知,江对那些青铜器很感兴趣。看看政府里其他的官员吧:为什么那么多领导人都来自南方呢?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古老文明,而且他们需要去发现它,去探索它。一旦他们探索出他们的过去,人民就会有更多的自信心。他们就会有更多的权力去发展经济;在政治体制里说话也更占分量。政治、经济、文化,三者不可割裂。”

视角3

距离:几百英尺

地点:四川省三星堆的一户农舍

解说人:许文秋(音译)

许文秋身高不到5英尺,但她有一种中年农妇常见的硬朗之气。她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茧,两条腿粗壮,脚很大。她脚上穿着一双廉价的网球鞋,上面印着美国国旗。我向她解释,我正在为《国家地理杂志》的一篇稿子做调查;她对我说,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本杂志。我向她问起1986年那个早晨,她和其他村民们一起挖硬土的事。

“那是农历六月的18号。”她说:“我记得很清楚。大家都在挖着,到了早上8点,就发现了玉。一转眼,我就看见人都跑了。他们都不见了,那些玉也一样!”

她哈哈大笑起来,一群住在附近的人围拢了过来,加入了谈话。在像三星堆这样的村子里,室外的采访从来不会有“私密”这一说。那是个天气凉爽的早晨,正是当地盛产油菜籽的时节,我们周围都是大片的田野,闪着灿烂的金光。这个女人的家很简陋,土砌的墙,瓦盖的顶。不远处是新建的三星堆博物馆,其现代化的造型在田野中拔地而起,如同海市蜃楼。这个女人告诉我说早在1986年的夏天,所有的玉都被立即退还回去了。

“一些考古学家来到这里查看,随后他们发现了那个著名的金面具。”她说:“但陈老师告诉我们,那是铜做的。陈老师骗了我们。他叫我们把那个坑盖好,当天晚些时候警察就来了。真的,那个面具确实是金子做的。陈老师原来是担心会有什么差错发生。那是第二天的事情。”

“那一年夏天,我们都在帮他们挖东西。那都是我们做的活儿。有时我们挖土,有时我们用刷子把东西清理干净。他们付给我们不到100元钱一个月,不过他们也会给我们一些吃的。唔,我想那些东西不该叫食物吧。就是饼干之类的。很便宜的东西。”

我问她,她是否认为还有其他的文物被埋在地下面。

“这很难说。”

“嗯,你认为地下面还会有哪一类的文物呢?”

她盯着我看。有那么一些时刻,记者会发现自己在设法套出被采访者的原话,好做引用:诱导性的问题,显而易见的圈套。也有那么一些时刻,某个农民会发现记者正在套她的话。这女人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哦,既然你那么感兴趣的话,你不如自己开始挖挖看。”她说。“我不会阻止你的。”

周围的人都笑了。我结巴起来,试图换个话题。我问起了她的丈夫。她丈夫是最初参加挖掘工作的人之一,现在在博物馆里干些维修一类的零活。

“他今天出去了。”女人说。“你知道,他的照片在博物馆里挂着呢。那张照片照的是他和其他一些人一起挖坑的情形。那张照片可去过世界上好些国家做展览了。但是现在博物馆只给他一个月200块钱。”

“哦,这也不是很差嘛,如果按照零工算的话。”

“你说‘不是很差’的意思是什么?”她说。“你很可能一小时就赚那么些钱啦!”

笑声更响了。我问起他们家种田的事:他们家有六分之一英亩的地,夏天种稻子,冬天种小麦和油菜籽,那么蔬菜是——

“你的收入多少?”她忽然问道。

“嗯,这要看情况。每个月不一样。”

“我打赌肯定很多。”她说。“你住在北京,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可以做好多天白日梦,但我还是想象不了北京长什么样!”

笑声。

“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重庆。”她说。“北京肯定很好。我敢打赌,你从来不用为什么东西花自己的钱。吃饭,旅游,坐着小汽车到处去——这些你的工作单位都会报销,不是吗?”

我承认这基本属实。

“你的收入多少?”

我把转移话题的最后希望寄托在数码相机上。我给这个女人照了张相,把相机屏幕给她看。“这是电脑的一种。”我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