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Y镇

有田国政擦掉额头冒出的一点点汗,正襟危坐地盯着眼前的矮桌。在室温的加热下,啤酒杯也冒起了水珠。

吉冈彻平拘谨地端坐在国政的身旁。平时他总是随随便便穿个T恤加牛仔裤,今晚却在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的V领毛衣。

国政一早就发现他毛衣腰身开了个虫咬的小洞。不过小洞开在死角,只要他不抬胳膊别人也看不到,国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在彻平的另一边,堀源二郎盘着腿在喝酒。装着小菜的盘子已经空了。源二郎空着腹,自顾自看起了菜单,像是在等待机会喊服务员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吃得下?!国政偷偷向上瞟了一眼。

桌子对面是麻美和她爸。麻美不断用视线给彻平鼓劲,像是在说“小平平,加油”。可彻平却紧张地埋着头,没有注意到她。麻美她爸大约五十出头,他紧绷着那张和麻美不太像的方形脸,一言不发,看上去不太高兴。

实在是如坐针毡。矮桌貌似是四人用的,长的那边并排坐着国政、彻平和源二郎三个大男人,窄得要命。国政挺直了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庄重,内心却一早没了神。但是,这逼得人喘不过气的会面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我必须在居酒屋被麻美老爸瞪呢?国政偷偷叹了口气,当然,他也明白这场面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也就是说,国政没能推掉彻平让他当媒人的委托。而更糟糕的是,他还没能说服老婆清子一同出席,到头来变成他一个人来当他俩媒人的尴尬局面。

一想到他自己被彻平和麻美俩夹着坐在主桌上,国政微微一颤。

借今天这个机会,彻平他们会把他作为媒人介绍给麻美她爸。媒人原本应该是在男女两家间牵线搭桥的,但自己毕竟只是形式上的媒人。就算觉得被介绍给麻美她爸这事很奇怪,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麻美她爸对这一片比较熟悉,一个人找到这家价格不贵的居酒屋。她妈妈是护士,听说今晚还要值夜班。

当然,国政没见到之前说“你先把媒人定了吧”的彻平他爸。对方似乎也没有要见面的意思。

在国政看来,彻平他爸不过是想试探下自己儿子,看看他有没有做好仪式和婚宴的准备,有没有和麻美齐心合力过下去的觉悟。

国政有些闷闷不乐。为什么结婚仪式会变成“两个年轻人的试炼场”,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卷入这个“试炼场”。如果彻平拒绝他老爸无理的要求,不办什么仪式,那其实只要领个证就可以完事了。

但彻平却较起了真。而且他好像很享受和麻美一起敲定婚礼各个细节的过程。对于这对“鹦鹉情侣”来说,不管是双方父母的顽固和插足,还是诸如决定礼堂之类的琐碎事情,都不过是让两人之间的爱烧得更旺的汽油。

话说“鹦鹉情侣”这个表达还是源二郎从附近的小酒吧听来的,告诉国政后,国政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然能有把彻平和麻美形容得如此恰到好处的词。”他甚至把它加进了脑海中的“年轻人用语词典”。

只有国政抽到下下签,被迫当了回媒人,在这场婚礼伴随的骚动里,陷入彻底被人随意摆布的局面。

“……你们找我过来,是要说什么?”麻美的父亲终于开了口。

她爸是在清澄白河【24】当木匠的,就跟“匠人气质”这个词形容得一样,一点都不和蔼可亲。

不过在国政看来,他那年纪说是自己儿子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怎么能被他的气势给压下去。国政往小腹使了点劲。

就在这时,源二郎按下了桌子上的“店员呼叫铃”。“叮——咚——”有气无力的铃声在店内回荡。伴随一声充满活力的“马上就来”,一个年轻的服务员一溜小跑了过来。

“那个,我要点菜。”源二郎打开菜单,“再来一杯生啤。还有萝卜沙拉、毛豆、炸丁香鱼、嫩豆腐。”

“好的。请稍等。”说完,服务员雄赳赳地走向厨房。

“点的菜就跟女的吃的一样。”彻平看向国政,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国政心想,这种事随便怎样都好吧。

麻美她爸一来就碰了钉子,那张方块墙似的脸被气得通红,看向彻平的眼神里像是写满了杀意。

国政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彻平。

彻平猛地一惊,把视线移向麻美他爸。

“岳父大人,”彻平说,“感谢您百忙之中今天抽空过来。”

“谁是你岳父,少给我装糊涂。”麻美她爸一口喝干杯中气泡消失殆尽的啤酒,“像你这种蠢货,过多久都没可能和麻美结婚。”

“爸,你干吗一来就说这话。”麻美悠悠地好言相劝道,“婚事准备得还算顺利。我们喊您过来,是想跟你报告一下这事。对吧,彻平?”

“对的。”彻平把身子探到矮桌前,“其实啊……”

“不好意思。”服务员走了过来,把刚才叫的菜摆上桌。

真是会挑时候。

“这是炸丁香鱼,还有毛豆。”

“为什么热菜比萝卜沙拉和嫩豆腐这种凉菜上得还快?”源二郎问道。

“因为这些菜是微波炉加热的啊。”彻平天真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国政感到一阵胃痛,向麻美的父亲建议说:“等到菜都上齐了再谈吧。”

沉默再次笼罩整个空间,只有源二郎大口吃着丁香鱼和毛豆。

过了会儿,萝卜沙拉和嫩豆腐也被端上来了。大家没管只顾着吃的源二郎,又聊了起来。

“其实啊……岳父……”

“都说了谁是你岳父啊!你这个蠢驴!”

“爸,你这么说对话还怎么进行下去啊?”

“我们已经定好了结婚的日子。”

“啊?什么时候?”国政不由自主插了句嘴。

“四月第二周的周二,白天就开始办。麻美那天休息。”

“喂,我可没听你说过这事。”源二郎一边嚼着炸丁香鱼一边说。

“师父,你那天有什么事吗?”

“没有是没有……”

“这都没几天了,你们竟然能订到礼堂?!”国政说道。

他记得他好像听过,他闺女们结婚的时候,都是提前半年以上预约的。彻平和麻美应该是从新年开始一点一点筹备婚礼事宜的,没想到还没满一个月,事情都进展到这一步了。

“地址在Y酒店。”麻美报上了Y镇一个小酒店的名字,“我工作的美容院和这家酒店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帮着做些婚礼发型和彩妆,所以对方也很通情理,帮了我不少。再说,那天还是佛灭日【25】。”

“你说什么?”麻美她爸把快夹到嘴边的豆腐掉到桌上,“佛灭日办婚礼也太不吉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