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贝什利山 久别重逢(第3/4页)

“您说什么?”詹姆斯·洛问。

“您的卡布奇诺咖啡,需要调味品吗?”

两位绅士都一致同意撒点调味品。米德先生拿出一个小调料瓶,给两杯饮料都撒上厚厚一层巧克力粉。他在桌上摆好餐刀、餐叉和干净的餐巾。他把那些调味品放在中间。“Bon appétit(祝您好胃口)。”他说,然后是“请慢用”,以及“ Gesundheit(德语:祝您健康)”。他飞快地转过身,朝厨房一路小跑,等跑到安全距离之外才放慢了脚步。“戴伦!”他突然威严地叫了一声,“你的帽子。”

吉姆和詹姆斯·洛瞪着这份赠送的咖啡和馅饼看了一会儿,仿佛他们从未见过这么丰盛的饮食。詹姆斯为吉姆拉开一把椅子,吉姆也把詹姆斯的咖啡和一份干净的餐巾纸递给他。他把那只更大的馅饼端给詹姆斯。他们坐了下来。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孩提时代的旧友都只顾吃东西、喝饮料了。詹姆斯·洛把自己的肉馅饼切成四块,干净利落地把每一块送到嘴里。他们的下巴咀嚼着,牙齿啃咬着,舌头舔舐着,仿佛要从这些提供给他们的物质里吸收每一份善意。他们是这么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两个已进入中年的朋友,一个高,一个矮,一个戴着橘黄色帽子,另一个穿着防水夹克,然而他们俩都在等待着,仿佛对方掌握着一个暂时说不出口的问题的答案。等他们吃完,詹姆斯·洛才又开始说起来。“我刚才说的是,”他喃喃地说,把自己的餐巾对折,然后再对折,把它叠成一个小方块,“有一年夏天,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我们还是孩子。”

吉姆试图喝一口咖啡,但他的手颤抖得这么厉害,只得放弃这个努力。

詹姆斯把一只手放在桌上,撑起自己的身体,然后把另一只手放到眼睛上,仿佛要遮住当下,让自己只看见往昔。

“那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俩都没有真正理解的一些事情。它们非常可怕,它们改变了一切。”他脸上愁云密布,吉姆知道詹姆斯想到了戴安娜,因为突然之间他也想起她来。他眼中仿佛只有她,她那如同金箔一般的金发、苍白如水的皮肤,她在池塘水面上起舞的剪影。

“她的去世……”詹姆斯说到这里就僵住了,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他们俩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詹姆斯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她的去世至今让我无法忘怀。”

“是的。”吉姆摸索着拿起那瓶消毒喷剂,但在拿起它时,他才知道它是个累赘,于是又把它放下。

“我试图告诉玛格丽特——有关她的事情,有关你的母亲。但有些事我没法说出来。”

吉姆点点头,或者,他是否摇了摇头?

“她就像……”詹姆斯又有点犹豫。突然之间,吉姆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身影,那种紧张得一动不动一直是詹姆斯·洛的特征。那身影如此清晰,他无法理解自己一开始怎么把它错过了。“我不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等到退休之后,我才真正读了一些书。我喜欢布莱克。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说,可是——你的母亲就像一首诗。”

吉姆点点头。她就是那样,像一首诗。

显然一直谈论她让詹姆斯无法忍受。他清了清嗓子,搓了搓手。最后,他抬起下巴,就像戴安娜过去抬起下巴那样,他说:“那么你做些什么呢?拜伦,在你的业余时间,你也阅读吗?”

“我种植。”

詹姆斯微笑了,仿佛在说“是的,你当然会种植植物”。“子如其母。”他说。接着,那微笑毫无征兆地变成一副如此悲痛、如此悔恨的表情,吉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詹姆斯艰难地说:“我失眠。睡眠不好。我欠你一个道歉,拜伦。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

詹姆斯闭上眼睛,但眼泪还是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坐在那里,双手握成拳头放在桌上。吉姆想伸出手,越过这张胶合板桌子,抓住詹姆斯的手,但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塑料托盘,更别说隔着四十多年的岁月了。他的心里,他脑子里,顿时出现一阵惊慌失措,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举起双臂的。

“当我听说你的遭遇时,当我听说贝什利山,以及你父亲的去世,还有随后发生的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时,我感到五雷轰顶。我想写信。好多次,我想去看你,但我做不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居然袖手旁观。”

吉姆无助地环顾四周,发现米德先生、戴伦和葆拉全都从服务台上望着这边。他们有些尴尬,想假装自己在忙着干活儿,可是店里没有顾客,只有一盘盘的糕点需要重新布置,他们骗不了任何人。葆拉用手指打了个手势。她不得不打了两次,因为吉姆没有反应,只顾瞪着眼睛。“你们俩没事吧?”她的嘴摆出这句话的口形。

他点了一下头。

“拜伦,我很抱歉。我一辈子都悔恨不已。要是——我的上帝,要是我从未跟你说起那两秒钟该多好。”

吉姆感觉詹姆斯的话飘到自己耳边,它们从他橘黄色的制服下面滑了进去,触碰到他的骨头。与此同时,詹姆斯也拉直了夹克衫的袖子。他拿起那双驾驶手套,解开圆扣,把它们戴在手上。

吉姆说:“不。那不是你的错。”他手忙脚乱地把手伸进衣袋。他拖出自己的钥匙。当他用力解开钥匙链时,詹姆斯·洛迷惑地望着他。他的手指不住地哆嗦,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解开。他的指甲被那个银色的环套住了,不过最后还是把它取了下来,放在手掌上。

詹姆斯注视着那只紫铜色的甲虫,他没有动。吉姆也注视着它。仿佛两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它,看着它那两只折叠起来的光滑翅膀,它胸节上雕刻的小小斑纹,它扁平的脑袋。

“拿着吧,这是你的。”吉姆说着,把它递给詹姆斯。他既不顾一切地要给,但一想到回到露营车上没有这只甲虫意味着什么,他又觉得恐怖。一切都将崩溃。他知道,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归还这个钥匙链。

但詹姆斯·洛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点点头。“谢谢你。”他轻轻地说。他拿起那只甲虫,缠绕在手指之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老天,我的老天。”他说,不住地露出微笑,仿佛拜伦归还给他的是他失落很久的一部分内在自我。然后他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现在轮到詹姆斯哆嗦了。他摸索着夹克衫内侧的口袋,眼睛盯着天花板,双唇张开,仿佛在等待手指摸到他想要的东西。最后,他掏出一个钱包,是用拉绒皮做的。他打开钱包,从那一排小口袋里扯出什么东西来。“给。”他把一张皱巴巴的卡片放在吉姆手上,是那张联合利华的孟格菲气球茶卡,那系列里的第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