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贝什利山 久别重逢

吉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软运动鞋。他搞不懂是自己的脚长大了还是保持了原样。穿在鞋子里头,它们感觉很不一样,他不得不扭动脚趾、抬起脚跟,欣赏它们并排站立的样子,就像一对老朋友。他很高兴它们又重新相聚了。走路时不再跛着脚,而是两只脚一样长,像其他所有人那样,这种感觉很奇怪。也许他其实并不是多么异常。也许你有时不得不置身事外才能看清它们以前是多么正常。

他知道自己能获救多亏了葆拉和戴伦。看到他没来上班,他们非常担心,于是乘坐公共汽车来到克兰汉村。他们敲了敲那辆露营车的车门和车窗。起初他们以为他肯定是去度假了。葆拉承认,等到准备离开时,他们的脑子里才冒出别的想法:“我们以为你已经死了。”是戴伦爬到车顶上打开了那扇弹出式天窗。他们想直接带他去急诊室,但他颤抖得那么厉害,于是他们煮了些茶。他们艰难地揭掉窗户、车门和橱柜上的胶带,取出毯子和食品。他们清理了那个化学马桶。他们告诉他,他很安全。

现在已经是新年前夜的傍晚。他无法相信自己差点就一命呜呼了。他注定了要屈服于死亡。但此刻他待在另一侧,现在他已经回来上班,穿戴着他的橘黄色帽子、橘黄色围裙和袜子,他明白过去是大错而特错。他差点就一命呜呼了,但发生了别的事情,他又活了下来。

雨水像珠子一样贴在超市咖啡馆阴暗的窗户上。很快就要到关门时间了,米德先生和他的员工开始用保鲜膜把油酥面点心包起来,寥寥无几的顾客即将喝完自己的饮料,穿上外套准备驱车回家。

葆拉整个下午都在谈论她那身奇特的衣服,那是她为戴伦带她去运动和社交俱乐部参加派对准备的。戴伦也在卫生间里待了很长时间弄自己的头发,好让它看起来没受过任何处理。5点30分,米德先生会换上米德太太从“莫斯兄弟”为他租来的那套黑色正装,与他的太太在楼下碰头。他们将参加一次晚宴舞会,然后观看午夜的烟火。莫伊拉居然一直在跟那支青年乐队的一个成员约会,她会陪他们坐迷你公共汽车去参加一次新年演出。咖啡馆就要关门了,每个人都会有地方去,只有吉姆除外,他会回到露营车举行那些仪式。

“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这对你有好处,说不定你会碰到什么人。”葆拉说。她从一张桌子上清理掉那些空盘子和可乐罐。吉姆拿出自己的喷剂和桌布,准备擦桌子。

吉姆对她表示感谢,但他说自己不会去。自从葆拉在露营车里找到他以来,他不得不一直向她保证自己很快乐。即使在他害怕或悲伤时,甚至偶尔在他同时产生这两种情绪时,他也会在脸上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向她竖起大拇指。

“顺便说一句,她又打电话了。”葆拉说。

他告诉葆拉,他不想知道艾琳留的口信。可是她已经打过三次电话了,葆拉强调说。

“我想你说过……”那句话卡在了半空中,“我想你说过……你说过……她是个麻……麻……麻……”

“她是个麻烦。但她是个好心的麻烦。重要的是,她喜欢你。”葆拉打断他的话。由于现在咖啡馆里只有一名顾客,她又放下手里的浅盘。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顶蓝色的假发,扣在头顶上。她看起来像条美人鱼。

“这可不……这可不好……好。”听到葆拉说的话,以及自己由此产生的感觉,吉姆感到十分困惑,他发现自己给剩下的那名顾客的桌子喷了洗涤剂,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还没喝完自己的咖啡呢。

“随你便吧,我要去换衣服了。”葆拉说,然后走开了。

“打扰一下,你知道几点钟了吗?”

这个问题是这家咖啡馆的一部分。吉姆几乎没听到。它是楼下那支即将结束其新年演奏曲目的青年乐队的一部分,是那棵灯光闪烁的圣诞树的一部分,是其他为生活而忙碌的人的一部分。但吉姆认为它跟自己无关,于是他继续擦桌子。那个人清了清嗓子,又提出那个问题,只是这次声音更响,比刚才更引人注目了:“抱歉,我问一下,你知道几点钟了吗?”

吉姆低头瞥了一眼,恐惧地意识到这个陌生人正抬着头直愣愣地望着他。咖啡馆里的活动似乎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把灯光和音量关小了。他指指自己的手腕,示意自己没有手表。他皮肤上连表带的痕迹都没有。

“你说什么?”那个陌生人说。他喝干了杯里的最后一口咖啡,用一张节日餐巾纸擦擦嘴。吉姆继续喷消毒剂,擦桌子。

那个人穿着熨烫过的休闲服:淡黄褐色的裤子、方格衬衣、防水夹克。他是那种被迫想着自己需要放松的人。就像他的服装一样,他稀疏的头发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灰褐色,他的皮肤柔软而苍白,说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度过。在他的咖啡杯旁,他把自己的驾驶手套折叠成一束。他是个医生吗?看起来他不可能是病人。他闻起来没什么怪味。这个气味吉姆隐隐约约有点印象。

这个陌生人朝后面推推自己的椅子。然后,就在他要离开时,他似乎怔住了。“拜伦?”他喃喃地说,“是你吗?”他的声音因为年龄而变得更加深沉,在说出那些辅音时略显流畅,但吉姆不会弄错。“我是詹姆斯·洛。我想你可能不记得了?”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掌摊开,就像发出邀请。多年的光阴顿时消隐。

突然之间,吉姆真希望失去自己的手,希望自己没有手,但詹姆斯等待着,他的平静里头包含着那样的和善、那样的耐心,吉姆没法一走了之。他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放在詹姆斯手上。他的手在哆嗦,但詹姆斯的手感觉干净而柔软,而且还很温暖,就像一团刚刚熔化的蜡油。

这不是正式的握手,没有摇摆。这只是纯粹的握手,两手交握。四十多年来,吉姆第一次把自己的左手放在詹姆斯·洛的右手中。他们的手指相触,滑到一起,双手紧扣。

“亲爱的伙伴,”詹姆斯温柔地说。因为吉姆突然摇着脑袋,眨着眼睛,于是詹姆斯拿开自己的手,把那张节日餐巾纸放到吉姆手上。“我很抱歉。”他说。不过,詹姆斯到底是因为抓住吉姆的手而道歉,还是因为递给他一张用过的餐巾纸,或者因为叫他亲爱的伙伴而道歉,那就不清楚了。

吉姆擤了一下鼻子,暗示他感冒了。与此同时,詹姆斯把自己夹克衫拉链的一端对准。吉姆继续轻轻擦着鼻子,詹姆斯把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下。

詹姆斯说:“我们是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这里的。我太太和我。我想带她去看沼泽,以及我们成长的地方。我太太想在最后一刻买点东西,然后我们就回剑桥了。她的妹妹将和我们一起过元旦。”他身上有点孩子气的东西,例如把拉链一直拉到领子上。也许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低头看看拉链,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把它拉到中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