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内情 错误

他不小心泄露了那个秘密。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就像不小心让一条狗跑进别人的花园,而来不及阻止它。当然,他们没有狗,宠物毛会让他父亲打喷嚏。

母亲在拜伦睡觉前到他屋里测他的体温。露茜已经睡着了。他等了母亲很久,因为父亲打来电话。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语速缓慢,声音很低。他没听到颤动的笑声。当她走进他的房间时,她站了一会儿,低头望着地板,仿佛她在别处,不在他的卧室,甚至没看到他。就在这时,他说自己肚子疼。像是在提醒她,让她意识到他是谁。

仔细看过体温计后,戴安娜叹了口气,说她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不对劲。“你似乎没有任何生病的症状。”她说。

“发生那件事之前我还好好的。”这句话脱口而出,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下子用手捂住嘴巴。

“你说什么?”他的母亲问。这时,她正忙着用一块布擦体温计,并把它重新放进细长的银盒子。“你在发生什么事之前还好好的?”她抬起头,等待着。

拜伦盯着自己的指甲,希望自己保持安静,表现得自己仿佛不在这里一样,如此一来,没准这通对话就可以避免了。它会对拜伦失去兴趣,慢慢飘走,变成一连串截然不同的词语,涉及一些截然不同的问题。“没什么。”他说。那辆红色自行车和那个小女孩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母亲停下来,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她身上有股甜香,就像花香,她柔软的头发扫得他额头直痒痒。“她不该闯到马路上来。”他说。这句话飞快地蹦了出来,感觉热烘烘的,像流体一样。

他母亲笑出声来,问:“你在说什么呀?”

“不怪你。”

“不怪我?什么不怪我?”她再次笑了起来,至少露出了一个带着笑声的微笑。

“你没做错什么,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有雾,还有闰秒。不能怪你。”

“什么不能怪我?”

“那个小女孩。迪格比路的那个小女孩。”

他母亲皱起眉头:“什么小女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拜伦感觉坚实的地面突然被卷走,他又一次踏在石头和树枝上,脚下水波汹涌。他继续这次交谈仅仅是因为倒回去的选择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他揉搓着床单一角,描述自己看到那个小女孩骑着红色自行车从她家花园门突然冲出来,在他们的车停下来之后,等他再看她时,她已经不再动弹了。他发现只有少量词语可供自己使用,于是不断地重复它们——迪格比路、大雾、两秒钟、不是你的错。因为他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捂住嘴听着,于是他又说:“我叫你赶快开车是因为我不想你被吓着。”

“不,那不可能是真的。”她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小,但给出一个最出乎他预料的回答。

“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车祸全过程。”

“车祸?根本没有车祸。”每说一个词组,她的声调都变得更高,“我没有撞到小女孩。我是个谨慎的司机。我非常谨慎,完全按照你父亲教的方式开车。如果真有小女孩,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会看到她,并且停车。”她紧盯着地板,似乎在回答一块地毯的问题,“我会下车的。”

拜伦觉得头晕目眩,轻轻喘了几口气,越来越多的气息在拉扯他的胸部和喉部肌肉。对于怎样做这次交谈,或者更确切地说,怎样不做这次交谈,他曾经考虑过那么多回,现在它终于还是发生了,一切似乎都不对头,不堪重负。把真相告诉母亲,却发现母亲在这一切之后仍看不到真相,这让他不堪重负。他想干脆晕倒,不再思考,不再有知觉。

“你还好吗?”她说,“你怎么啦,宝贝儿?”

他已无话可说——既然所有的词语都已用光。他感觉这个房间似乎正围绕其轴心旋转,墙壁滑动,地板颠倒,于是只好说了句:“抱歉,我要吐了。”

他没吐。他抓住抽水马桶,猛地把头一埋。他甚至收缩胃部肌肉,并收缩喉部肌肉,试图将胃里的东西推出来。他的身体因为干呕而抽动,但什么都没吐出来。他母亲敲敲门,问能否让她进来、是否需要她拿什么东西。他再三重复自己没事。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何她不相信他。他打开水龙头,静静地坐在地板上,等她离开。终于,他听见了她鞋跟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很慢,仿佛她并没有急急匆匆,而是飘然离去,或者正陷入沉思。这时,他才打开门,飞快地回到房间。

那晚,拜伦很想念詹姆斯。倒不是因为拜伦有什么具体的话要说,而是因为詹姆斯就在他脑子里,还有他们在池塘上搭建的那座小桥的回忆。如果詹姆斯知道这场事故,他会知道该怎么做,正如他能弄明白承重和重力。

拜伦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掉进池塘的,记得失去平衡与落入冷水之间的那一刻,以及自己受到的惊吓。泥泞的塘底拖着他的脚,尽管他知道池塘的水很浅,他还是在水里扑腾,害怕自己会被淹死。水涌进他的耳朵、嘴巴和鼻子。“赫明斯太太,赫明斯太太!”詹姆斯站在岸上尖叫。他似乎束手无策,只顾用胳膊拍打水面。拜伦看见母亲飞快地跑来救自己,她的胳膊和腿都飞了起来,看起来就要摔倒了。她没脱鞋就扑到水里。她用双臂搂着两个男孩的肩膀,带他们回到房子里,尽管詹姆斯身上是干的,她还是用毛巾将他们俩都包裹起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詹姆斯不断重复着。但拜伦的妈妈不让他这么说,还搂住他的肩膀。她告诉他,是他救了拜伦,他应该为此感到自豪。之后,她为他们做了三明治,煮了甜茶,让他们在草地上吃。詹姆斯透过打战的牙齿说:“她真好,她真好,你的母亲。”

拜伦打开他在父亲书房里画的地图,借着手电筒的光,躲在被窝里研究它。他用手指顺着箭头向前追踪,当他到达“美洲豹”戛然而止的那个红色标记时,他的心咚咚直跳。关于这次事故,他知道自己是对的。毕竟,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听见楼下母亲打开冰柜门时发出的沉闷声音,以及将盛放冰块的碟子砰地放到滴水板上的声音。稍后,他听见她在留声机上播放音乐,这首歌是那么哀伤,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哭。他再次想起迪格比路上那个小女孩以及母亲惹上的麻烦。他急不可待地想到她那里去,但他无法动弹。他告诉自己,要在一分钟之后去,但一分钟过去了,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他仍然躺在那里。在告诉戴安娜她做的事情之后,他感觉自己也成了那次事故的一部分。如果他当初保持沉默该多好,那样一来,或许整件事情都会消失,或许它会依旧跟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