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桥(第3/9页)

这场屠杀直到腊月里才消停下来。苍隼和兀鹫像那些持红牌子的人一样回老家过年了,只有一些本地乌鸦还在红色的积雪里找碎肉。这是旧历的腊月,实际上统一天下之初就将年底定在了十月,但人们习惯过旧年,仁慈的皇帝也不拦着,只是把“腊月”改成了“嘉平”,表达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

白鹿皮弁

这一切和田雨无关,和东郭家无关,和百里家无关,和贵为皇子妃的弄玉无关,和浮萍漂泊的田鸢无关。田雨和芮儿根据记忆重写《东郭让子谱》。孩子们走了以后,林氏突然只做四个人的饭菜,一下子吃不消这么清闲,便把二十几盒棋子都倒出来洗,东郭先生听不到院里的“噼啪”声了,午觉睡不着了,也来洗棋子。他们用皂荚一粒一粒地搓洗,要在新的乐趣出现之前打发尽可能长的光阴。百里冬家则用冠礼来忘掉外面的悲惨世界。已经做好了缁布冠、白鹿皮弁、爵弁和三套礼服,剩下的白鹿皮做了一个剑鞘,里面装着涂了银粉的木剑,曾经拥有七车武器的百里冬就打算用这套东西给他儿子过家家。实际上白鹿皮还有富余,容氏问田雨要不要一起加冠,田雨已打定主意和芮儿一起办成年礼,就谢了容氏。百里桑的冠礼定在大年初一早晨,田雨怕是赶不回来了,因为他要在东郭家过年三十。

“什么?”桑夫人快哭了,“你哥哥不在,你也不和我一块儿过年……”

田雨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我和我哥实际上已经是您的儿子了,可他们家没有儿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小伙子在他们家过年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年三十那天,田雨没带礼物去了东郭先生家,在成为女婿之前,他是东郭先生的儿子,他没听说一个天天在家的儿子除夕夜还要给家里人送礼。他来到那熟悉的院里,撸起袖子,帮着剁开冻硬的牛羊肉,劈柴,打井水,一桶一桶往厨房提,再把脏水提到门口倒掉。他和芮儿一起喜滋滋地把桃符挂在门口,把椒花酒、桂花酒、饴糖、年糕摆在灶王爷面前,全家人跪下来祈求这个神向另一个叫“玉皇大帝”的神说几句好话,保佑全家平平安安。他收拾屋子时发现了一只小木盒,里面盘着一缕头发。芮儿红着脸把这盒子抢过去,塞到抽屉里。田雨想起自己曾经向她要一缕头发,“咦,这不是给我的吗?”芮儿满脸通红地说:“现在不给,不给不给!”田雨问:“那什么时候给?”芮儿锁上抽屉,笑着说:“不知道。”

大年初一中午,田雨赶到百里冬家参加冠礼,扶苏也来了,弄玉没有来,因为她正在坐月子。百里桑在漂着十二种花的水里沐浴,洗掉身上的孩子气,然后钻进临时搭起的帷幕。他身边搁着黑、白、黑里透红的三套礼服,帷幕外等着他的是三顶冠弁、一盆圣水、木梳、甜醴、佩剑这些神圣的东西,肃立的家人,也穿上了礼服的孔雀,以及仅有的三名客人—扶苏、桑夫人和田雨。他有些心慌,父亲的声音传进来:“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正在为你举行庄严的成人仪式,皇上的长子扶苏,我和我的好朋友,将为你加冠。请你从帷幕中出来,接受我们的祝福。”百里桑穿着黑色的礼服,从白色的帷幕中钻出来,跪下。父亲在圣水里洗手,拾起梳子给他梳头,为他戴上黑麻布做的第一顶冠,向他敬酒、祝福。然后他钻进帷幕,换上白色礼服,出来让扶苏加白鹿皮弁,再换黑里透红的礼服,让光头加黑里透红的爵弁。“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他们的祝福虽是背古书,却使他思绪万千。

“弃尔幼志”,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围棋天才,但田雨的到来击溃了他的信心。他又以为自己是诗人,但是在今天的世道上他已不再指望有人还能理解诗歌。加冠之后又加佩剑,他真的进入了父亲营造的幻觉,他感到了为人子、为人兄、为人臣,有治人之权、征伐之权、祭祀之权的庄严。他的头发被绾成了髻,冠扣在上面,钗穿过它,缨系在颌下,在这种踏实的感觉中,他不想再混日子了,他打算学学治家之道,继承父业做个殷实的小地主。但是想到白鹿皮剑鞘里包着的是一把聊以自慰的木剑,他又笑了,他想起那个独眼龙,此人在东郭先生家厕所里撒尿,一把真剑不小心从裤裆里掉出来,在尿槽上戳出了火星。这个蛮子带着剑,但显然不是贵族,他不是贵族又是什么?那就是强盗。礼毕后,扶苏走了,他还惦记着坐月子的弄玉,以及那个天知道会不会成为大秦帝国第三代皇帝的新生儿。按仪礼,百里桑应该以成人装束骄傲地出门拜见乡邻,这个就只好算了。

送走扶苏后,他们赶紧闩上大门,回到已经改成餐厅的书库里宴请自己。百里桑又换上了白鹿皮弁。每个人送他一句金玉良言。百里冬说:“美哉!戴冠之士,即使与人决斗,你首先要护好的是头上的冠,像子路那样,当别人刺断你的冠带时,你把它拴好,再接着战斗!”他一时忘了这玩意儿是要摘下来、藏起来的。容氏说:“美哉!儿子,你哥哥死后,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别让我们失望!”桑夫人说:“美哉,二公子,接下来,你爹该给你说个媳妇了。”光头说:“美哉!少爷,将来有机会,把咱的空中城再建起来!”田雨说:“美哉,小伙伴,祝你一生幸福美满。”如意抱着孔雀说:“美哉,哥哥,这些赠言可都是人生财富,你可都得背下来啊!”正说笑着,有人敲门。

大年初一晚上谁会来拜年?他们在这里素不与人交往,白天也没有人来拜年。那就是扶苏回来了。如意跑出去一边开门一边说:“姐夫来得正好,我们还没动筷子……”可是她愣了,门口站的是一队士兵。

他们戴着黑色的高帽子,一看就是执法队的,有不经审判直接砍死人的权力。领头的军官黑衣服上有更深的色块,一看就是喷上去还没来得及洗的血,那以杀人为生者的脸在黄灯的照耀下依然发青。百里桑的白鹿皮弁还在头上戴着,军官冷冷地问:“你是百里桑吗?”百里桑点了点头,士兵们就冲上来把他枷住了。容氏喊道:“是扶苏公子亲手为他加的冠!”军官说:“我们奉廷尉之命缉拿百里桑,他可能参与了谋反活动。”

谋反?廷尉?大家蒙了。一眨眼,他们已经把百里桑押走了,门外的马蹄声车轮声迅速远去。田雨说,廷尉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最高执法官,由他办理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但是百里桑怎么会跟他沾边?百里桑感兴趣的不就是下棋和写诗吗?如意连忙写信让孔雀送进宫。大家焦灼不安地等啊等,终于又有人敲门了,这回是扶苏。他听了事情的经过,问:“百里桑在外面跟什么人有来往?”田雨说今年秋天他在东郭先生家和一些书生下过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