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嫦娥

正室夫人

那时候帝国的根基还没有真正动摇,农民还没有起来翻天覆地。焚书不关他们的事,杀一些有思想的人也无非是有好戏看,在断头台前,他们贴在要死人东西的乞丐们背后,只恨爹娘生的脖子不够长。服徭役的时间延长了两个月,他们难受了,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去,修通天塔,修阿房宫,把一座山移到咸阳宫后面,架空中通道……剩下的八个月,还可以种自己的地。这时候皇帝面临的威胁来自上层社会和他自己的肝。一天半夜他发着高烧,捂着被子,流了一床的汗,当他把头伸出被子吸到一口新鲜凉气时,突然想到北部边疆的军队,心里咯噔了一下,蒙恬统率的这支大军离他太远了。于是他紧急召见扶苏,让他到蒙恬那里看看。

中午,宫女端来了药,皇帝含着味道像锈一样的仙丹想:“两年来每天服一粒,真人还没有一点仙气!”他把仙丹吐出来,让人向炼丹房传旨:炼别的药。接下来一段时间,皇帝喝着御医配的药汤,等着新的仙丹,他的肝痛减轻了,他忽然想道:如果不吃仙丹,我会得肝病吗?当廷尉府的人突袭炼丹房和方士们的住处时,一部分方士已经不在了,包括卢生,他们卷着金银财宝跑了。随之而来的事情是:全国范围内搜捕、活埋方士,一些儒生也被牵连。扶苏回来的那天,咸阳城里刚刚活埋了四百六十人。扶苏上朝对皇帝说:“这样下去,儿臣担心天下会大乱。”胡亥在旁边冷笑:“把北边的军队看好,能有什么乱子。”皇帝说:“说得是。你还是回肤施去吧,真人不叫你回来,你就别回来。”

弄玉很乐意跟扶苏一起生活在那个地方,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也是她十四岁做梦去过的地方。儿子菲菲快一岁了,“菲”是萝卜的意思,用这个字给孩子作乳名,是因为她刚怀孕的时候特别想吃酸萝卜片。同去肤施的还有扶苏的正妻嫦娥和五岁的女儿玉兔。弄玉刚才和她们打过招呼,嫦娥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也许是那层不透明的白铅粉把她的笑意遮住了。她脸上的白铅粉,她头上高高耸起的四个大髻,还有一身过于严整,连一个多余的皱褶也没有的锦绣衣裳,形成了一个庄严的套子,把她裹得像个假人,从这套子里露出的仅有的活物是一对冷冰冰的眼睛。她的女儿却很讨人喜欢,开口就是:“云妃你好漂亮呀,你是个仙女吧?”

到了肤施,他们住在蒙恬家里,蒙恬已经给他们腾出一个院子,弄玉要的是当初吹箫的那间屋,嫦娥要的是对面的屋,因为那间屋有小厕所。到了那儿开始卸东西,嫦娥和玉兔的浴缸是一整块珊瑚礁雕出来的,里面是光滑的,外面还是天然的珊瑚,还有冬天的貂裘、鹿皮,春秋的细麻、毛袷袢、缀着金丝的霞披……夏天的丝绸、绉纱、孔雀裙……窄袖的便服和宽袖的礼服、夹帐、单纱罗帐、珠帐……熊毛席、椰叶席、象牙席……她们母女俩在旁边伫立着,像一大一小两只华贵的锦鸡伫立着,接着搬下来的是一只玉雕的仙鹤,它只有一只脚,是个圆筒,背上有个窟窿,一个仆人好奇地往里瞅了一眼,被一股臊味熏得直皱眉头,原来这只仙鹤是皇子妃骑在上面大小便用的。它被抬进小套间,接在排污管上。

蒙恬为这家人设宴接风,玉兔跑到食案边甜甜地说:“爸爸坐,妈妈坐,云妃坐,大将军坐。”她看见菲菲伸手抓东西,就说:“小弟弟呀,我们是小孩,小孩要让大人先动筷子知道吗,有长幼尊卑的。”蒙恬夸嫦娥家教好,嫦娥却训斥玉兔:“吃饭时少说话!”大家刚举起酒杯,嫦娥又让大家停下来,她把铜酒杯转了几圈,仔细看杯口,然后把里面的酒倒掉,吩咐仆人用开水把所有的酒杯、筷子和碗碟重洗一遍。玉兔舔着小嘴看着那些野味,它们比宫里做的粗,但反而显得更好吃。好不容易干净的餐具上来了,嫦娥又一摔筷子,拉起玉兔走了。蒙恬诚惶诚恐地看着扶苏,扶苏从肉汤里夹起一根猪毛,笑了,“她是为这个生气呢。”

扶苏一家单独开了厨房,嫦娥还是不放心。案板一响,她就到厨房里去看。从来没有一个贵妇到厨房里视察,厨娘受宠若惊,嫦娥冷冷地说:“你干你的,别管我。”当她发现厨娘用切过生肉的案板切萝卜时,尖叫起来,厨娘吓得差点切下自己的手指头,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厨娘说肉是在反面切的,正反面她从来没有搞错过,嫦娥厉声喝道:“那生肉味也会透到正面去!”后来厨娘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发抖。她总怀疑黄瓜上的小刺没刷干净、肉上的毛没剔净、猪肠子里有猪屎、鸭子是病死的、菜叶子是长虫的、豆子是发霉的……在她眼里,民间来的厨娘不洗手,还会从厕所直奔厨房,用沾着屎尿的手淘米洗菜,说不定头发会掉下来,头发屑会掉下来,鼻屎会掉下来,指甲垢会揉到面团里去,汗珠会在案板上摔八瓣……她唯恐肉熟不透,指挥厨娘把肉切成蚕豆大的小块,这些肉丁熬出油来后更小了,小得像化掉了一样,结果熬出来的是一锅红汤,大家像大海捞针一样捞肉丁,实在不行就用这汤泡饭,这就是她所谓的红烧肉。有一天大家吃烧烤,一头小羊羔被掏空内脏填上调料外面糊上泥烤熟了,这对她来说无异于茹毛饮血,由于食案上还有别的东西可吃,她克制着自己没有离开,但当玉兔伸手去撕烧烤时她用筷子打了她的手,她看着大家快活地吃烧烤,怜悯地看着,好像这些人在啃狗屎。

她在厨房里挂了一个牌子,规定半夜叫唤的牛有胃病不能吃,掉毛的羊味道很膻不能吃,光屁股的狗、嗓子哑的禽鸟、对对眼的猪、鸡屁股、鸭屁股、鹅屁股、各种动物的内脏尤其是狼心狗肺、猪脑子、鱼眼珠……都不能吃。仆人们都围过来看,那个厨娘在背诵,对她来说这比朝廷的最新法令还重要。嫦娥又颁布了新的法令,规定哪些是最该吃的:器宇轩昂的牛、懂礼貌见人会点头的猪、叫起来像唱歌的羊、善于长鸣的公鸡、耐于久立的野鸡、眼睛明亮的兔子……要是动物们有知,为了不让人吃掉,牛会一蹶不振,还会相互把腿踢断,猪会见人就咬,羊会吞炭变成哑巴,公鸡会心甘情愿被阉掉……弄玉悄悄地观察了她一个月,认定了一个理:一个女人在爱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只好在吃喝上动脑子。她就劝扶苏:“你有几个月没跟她同房了?去吧,真的,这能让她感到被爱。”

那天晚上,弄玉克制自己不去想,扶苏在那屋里怎么对嫦娥好。她劝自己:“有什么可吃醋的,还不是你叫他去的!管闲事!哼,也算大义凛然,古代贤淑的皇后,年老色衰之后不就为正当壮年的夫君物色后妃吗。我没老,是她老了,我可怜她。我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次,她呢,等了半年了,可怜。她还是正室呢。”她又忍不住想,扶苏和嫦娥在那张床上会是个什么样。她抱着孩子出去,对面的门关着,只听见玉兔向爸爸撒娇的声音,她不希望待下去听见嫦娥撒娇的声音,就抱着菲菲离开了小院。过廊里洒满金辉,将军和军官的儿子们在玩打仗的游戏,还有几个文静的孩子在踢蹴鞠。弄玉想起空中城的蹴鞠比赛,但他们是化了装的,百里桑是一只白老虎,如意是孔雀,还有田鸢,对,有孔雀的时候田鸢肯定来了。她想着蹴鞠的事,抱着孩子往更远处走,但孔雀披着晚霞飞来了。她回屋给妹妹写回信,菲菲瞪着大眼珠翻孔雀毛。她看一眼他们,写一句。她写菲菲会扶着床沿站起来,写菲菲摇铃铛的时候两只手一起动,因为他管不住不拿铃铛的那只手……她觉得屋里的气味不太新鲜,就去开门,天黑了,嫦娥的窗户亮了,她的心沉了一下,扶苏的话音瓮声瓮气地传来,她只当不是他。她继续写信,写菲菲叫人的时候非得用手指头点着才叫得出来,除了叫爸爸妈妈;还写可笑的厨房法令,当她想到这头孔雀说不定就是嫦娥主张吃掉的鸟时,她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