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木盒

皇子妃

弄玉记得自己发过这样的誓:“哪怕他在死牢里,我也要和他在一起。”成亲以后,他把这句话变成了床上游戏,她发明的“探监”,比扶苏兴的什么捉迷藏、照镜子、鸳鸯浴……效果都好。她把扶苏的手脚捆牢,放在床上,扶苏是个“披枷戴镣的死囚”,她是烈女,她找了他好久了,终于在死牢里找到了他。“我可怜的隐身人哪,你再也隐不了身了,我不会离开你了……”她一边捆他,一边诉衷肠,在这个前奏中,她已经渐入佳境,想到“天一亮我们就要被腰斩”“后半夜我们就要被活埋”……她越发亢奋。事后瞅着扶苏受虐的样子,又觉得好笑:“笨瓜,我来给你松绑。”话刚出口,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想起“笨瓜”是以前经常对田鸢说的,于是她戒掉了这口头禅。

在那幸福的日子里,她偶尔想到田鸢,只祈祷时间磨灭他的记忆。但是就连她自己的记忆也不是那么容易磨灭。每当她经过咸阳宫广场西边那个十字路口,她总忍不住向那熟悉的灰墙眺望,那儿有一扇黑色的门,她知道,一个无法忘记她的人在里面终日昏睡。她在梦中更是躲不开他,在梦里跟他吃的酸萝卜片比她真正吃过的还好吃。

她怀孕嗜酸的阶段特别长,杨梅干、杏肉脯、酸梅汤这些东西都吃腻了,她吩咐宦官给她找酸萝卜片。宫里的凉拌萝卜片不对,她边嚼边摇头:“他们不是用醋泡的。”宦官惶恐地问:“‘他们’,谁?”她指着北边:“邯郸人。”立刻就有千里马奔赴邯郸,吩咐当地官吏收购这里所有的酸萝卜片,限五天之内运到咸阳。三天后,由军队押送的快车就驶过了函谷关,车上叮叮咣咣乱响,路边的老百姓猜出这是贡品,却不知道这是有史以来最廉价的贡品。宦官从每个坛子里捞出一片酸萝卜给弄玉尝,她觉得都不如当年田鸢喂她的那一片好,但她还是指认了一个坛子。泡那一坛萝卜的人被免了十年徭役,弄得邯郸人争相泡酸萝卜,但后来宫里又不要了。

皇子妃现在想吃的是炸野鸭、红烧天鹅、炖斑鸠、油焖大虾、烤鹿肉、煨牛筋、烧羊羔、炖乳猪……刚刚吃完一整只斑鸠,刚躺下来,它就消化光了,她饿得烦躁不安,眼力见好的宦官马上差人送来小猪蹄汤。过去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肥肉,现在它们可成了美餐。光吃肉还不过瘾,肚子里那个秦三世还需要大米白面,她枕边就少不了点心。她总是被饿醒的。没有月经了,永远都是饿、饿、饿、睡、睡、睡。眼看着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她幸福地对扶苏说:“看哪,看哪,你的爱人成了一口猪了。”

“你不是猪。你是我的大肚肚鸽。”

孔雀还能找到她,全都是妹妹的信。“怎么样?肚子可以当案子使吗?”她幸福地回答:“也可以当床。”那个隐身人,自从她成亲以后,就自觉地消失了。扶苏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揽:“孔雀在泾水边喝水时,我将枫叶交给它,你出关中后,我就在上郡等着你。”弄玉要求他拿出回信来,他说都在上郡,弄玉要他背诵枫叶上的诗,他只背出了弄玉告诉过他的,最后他笑着央求:“你就当是我不行吗?”弄玉怀疑是田雨。田雨那么聪明又那么孤独,做得出这种事。但是她永远都不打算试探田雨,她只想比过去那个做姐姐的更加疼爱他,以偿还他在隐身术时期用枫叶慰藉她的恩情。

“谢谢你替我交那封信。”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对田雨说。田雨知道她指的是给田鸢的那封告别信,他回答道:“我会为你做一切的。”弄玉低头问:“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笨?”田雨说:“还记得你给我抹疔疮膏的事吗?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说: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姐姐。现在我仍然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寻找东郭先生

弄玉找不到田雨的时候,田雨在世界上寻找东郭先生。他甚至向皇帝打听过,皇帝没有听说过姓东郭的国手。皇帝把他召进宫是要看另一个国手和他对局,这人恰恰是田雨小时候赢过“章台尚御”那块玉的王桂。

田雨当时赢王桂是靠了一些通灵能力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能看到对手的思路在棋盘上一闪一闪的,好在这个时候他已经从别人的一闪一闪中偷到了不少东西,成了名副其实的国手。

本来用一百多手就可以赢王桂,但田雨为了让皇帝看得过瘾些,故意走缓着,拖到了三百多手。这个皇帝不好蒙,复盘时他问田雨:“你明明可以痛下杀手,为什么不?”

田雨说:“赢一子也是赢,赢一百子也是赢。”

“不对,”皇帝说,“棋盘纵横各十七路,有二百八十九个点,要是能赢二百八十九子,我决不赢二百八十七子。”

这回田雨明白国家为什么用首级计算军功、要把俘虏统统活埋了,皇帝把天下当棋盘,把人头当棋子。

天还早,他不想回将军府去故意输棋。他去了咸阳城里的一个棋馆,两年来,他在这里一边下指导棋,一边打听东郭先生。谁也没听说过下棋的东郭先生,只听说过救了狼又差点被狼吃掉的那个。田雨摆出东郭先生让他五子的那局棋,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布局像是根据终盘的结果倒推出来的。

有时连他自己也怀疑这局棋是个梦,甚至东郭先生和芮儿也不是现实中的人。神话中仙人下凡救苦孩子的事难道是真的吗?“我刚刚答应天天陪芮儿下棋,他们就消失了,然后我就成了杨端和最宠爱的棋士,难道他们的出现仅仅是为了把我从偏僻的草原引到这里来吗?他们俩出现在空中城书库门口,就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站在逆光中,轮廓模糊不清,只有芮儿的大眼睛是清楚的,他们就好像是从阳光中走出来的。”在细雨纷纷的夜里,田雨回将军府,一路浮想联翩,“神啊,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的车在这条路上坏了,他们就是仙人。”他驾的车还是第一次去咸阳之前从空中城的库房里领出来的,也是当年运过四千两黄金的,走过鄂尔多斯高原、关中的丘陵,出过函谷关,见过泰山,在咸阳城里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从来没有修过一次。在进入咸阳宫广场的丁字路口,一辆车从东边拐来撞上了他,伴着一声巨响,他的车到达了几万里路的终点,在昏迷前,他看见一只车轱辘穿过亮晶晶的雨丝飘向迷茫的道路深处。

他养伤时,王桂来找他请教,他真诚地表示自己没有资格指导王桂,只是把东郭先生让他五子的对局摆出来给王桂看,“这位先生,不,这个仙,在序盘奇怪的走法,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他好像预知了终盘的局面。”摆着摆着,王桂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