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7页)

很快,我决定连这个“工作”也不干了。因为在我的情况稍稍好转了一些之后,戈兰医生所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开药方了。

“还做噩梦?这种药就是专门对付它的。在校车上觉得心慌?这个应该有效。还是睡不着啊?把这个按时按量服下,保准你能入睡……”他说。

服药后,我很快发胖,反应变得迟钝;可是我精神上的痛苦并没有减轻,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我开始向戈兰医生撒谎。尽管脸上天天挂着眼袋,尽管听到突然的响声还是会像受惊的猫一样跳起来,但我依旧尽量装出一副恢复得差不多的样子。我编造梦境,尽量把梦里的情景说得平淡、简单,和正常人所做的梦一样,比如梦见在牙科诊所,梦见自己飞起来了,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出现在学校里……

他打断我,问道:“梦到怪物了吗?”

我耸耸肩说:“连根毛都没见着。可能我已经痊愈了,是吧?”

戈兰医生敲了几下笔,然后开始写下些什么。“希望你不是只拣我喜欢听的说。”他说。

“当然不是了。”我一边回答他,一边注视着诊室墙上挂着的各种证书。这些证书足以证明他在心理学各个分支领域的专业程度,包括如何判断一个十几岁的应激反应过度者是否在撒谎。

“你说点实话吧,”他放下笔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个星期你一次都没梦到它?”

这样的话显得十分蹩脚。为了不被他戳穿,我只能承认。

我回答说:“也不是,好像梦见过一回。”

真实的情况是,就诊前的那个星期的每天晚上我都会做梦,每次都梦见大致相同的场景:薄暮时分,窗外琥珀色的光线正在渐渐隐去。我蜷缩在爷爷卧室的一个角落,举着一把粉色的儿童玩具手枪,枪口正对房门。在床的位置,一台自动售卖机若隐若现。自动售卖机里摆放的,不是糖果,而是一列列锋利的战术刀和穿甲手枪。爷爷穿一身英国军装,正在往投币口塞钞票,但要塞进去很多张钞票机器才会吐出一把枪,而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最后,总算有一只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在柜子里旋转着快要出来,却被卡在出口。爷爷一边用依地语大骂,一边对着机器踢几下。不得已,他只好跪在地上,把胳膊伸到机器里,想要把手枪拽出来,没想到胳膊也被卡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它们。它们长长的黑触须在窗户玻璃上扭动爬行着,正在寻找进屋的入口。我把玩具手枪对准它们,扣动了扳机,但无济于事。爷爷疯了似的咆哮着:

“去找那只鸟,还有圆圈。雅各布,你听到了吗?你这该死的蠢货……”

随着“啪”的一声,窗户被打碎了,玻璃碴撒了一地。紧接着它们钻进来了,一个个伸着长长的黑触须向我们扑来……

梦到这里,我哭着醒来了,心跳时快时慢,胃里发出一阵阵痉挛。

关于梦境的内容,我向戈兰医生讲了不下百遍,但他不嫌麻烦,每次都要让我重新描述。他似乎在对我的潜意识进行交叉质证,希望能找到之前没发现的线索。

“在梦里,你爷爷说了什么没有?”他问。

“每次他都说同样的话,”我说,“都是鸟、圆圈和老人墓。”

“这是他临终时说过的吧?”

我点点头。

戈兰医生五指并拢,托着下巴,摆出一个精神科医生的标准姿势。“你觉得这些事物隐藏着什么含义?”

“这能有什么意义啊!”

“尽管你这么回答我,但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的本意。”他说。我多么希望自己一点也不在意爷爷临终前说的那几句话啊,可我做不到。它们和夜夜不断的噩梦一起折磨着我,快要把我吞噬了。我宁愿爷爷把这些告诉了别人,甚至心里有点责怪他——为什么非要让我知道呢。

但戈兰医生坚信,如果能弄清这几句话的真实含义,我就不会再受噩梦的折磨。于是我开始围绕着那几个单词冥思苦想起来。

波特曼爷爷临终前说的话,有一些的含义是明确的,比如那个小岛。他童年有过被恶魔追杀的经历,逃到岛上才侥幸活命;现在他担心恶魔来找我,因此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唯一能让我免受恶魔伤害的地方。

爷爷临终前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我想他可能干了一件什么大事,但来不及告诉我。他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让我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这应该就是“圆圈”、“老人墓”和“爱默生”这几个词的真实用意。

有一阵子,我以为所谓“圆圈”可能是“环形村庄”里的一条街,因为“环形村庄”就是由一条条环形的胡同组成的。而“爱默生”,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很可能是一个和爷爷保持书信联系的老人;没准他就生活在“环形村庄”的某条胡同里,而且房子旁边有块墓地;他还保留着爷爷的一封信,信上的落款日期是1940年9月3日;而只有这封信能解开爷爷的秘密,因此我一定要找到它。

我知道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有点疯狂,但没想到更疯狂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在互联网上搜索“环形村庄+爱默生”,但没有任何结果。于是我直接前往“环形村庄”社区中心。一群耄耋老人正在那里玩儿推圆盘游戏,一边玩游戏一边讨论谁谁谁近来做过什么手术。我问他们墓地在哪儿、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爱默生的。他们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多长了一个脑袋似的。原来,“环形村庄”根本就没有墓地,没有一个叫爱默生的人,也没有用“圆圈”二字命名的地方,比如“圆圈路”、“圆圈大道”等等。总之我的设想彻底落空。

戈兰医生鼓励我继续展开联想。他建议我调查一下拉尔夫蚖瓦尔多蚖爱默生。这个名叫爱默生的人曾经是一位著名诗人。

戈兰医生说:“他写过很多信,没准你爷爷所指的就是他。”

戈兰医生的一番话又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但这次我决定甩掉他。于是,在一天的下午,我缠着爸爸,让他顺便把我捎到了图书馆。

在图书馆,我很快查明,诗人拉尔夫蚖瓦尔多蚖爱默生确实写过很多信,而且都已结集出版。但几分钟之后我就被自己的愚蠢逗乐了。首先,拉尔夫蚖瓦尔多蚖爱默生出生和死亡的年份都在十九世纪之内,因此他不可能收到一封落款日期是1940年9月3日的来信;其次,他的诗歌充满神秘的气氛,而我爷爷并不是一个痴迷于诗歌的爱好者,不大可能对他的诗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