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爷爷去世以后的好几个月里,生活对我来说,每过一天都备受煎熬。我成了人们闲谈和议论的对象,只要是耳朵能及的范围,都是有关于我的闲言碎语。经常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找我,有的是因为好奇而想打听个究竟,有的是热心肠,想帮我分析原因。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向人讲述那天的经过,任凭人们投来或是同情或是怀疑的目光。

在爸爸妈妈眼里,我成了易碎的“传家之宝”。为了不让我再受到刺激,他们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样当着我的面吵架。

夜里,我经常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为了防止做噩梦的时候磕断牙,我不得不戴着护口器睡觉。但只要闭上眼,丛林里那张长满触须的嘴巴就出现在脑海里。我确信是它杀害了爷爷,而且它很快就会冲着我来。我经常产生错觉,走路时,我觉得它就躲在路边的树底下;停车时,我觉得它正猫在停车场上哪辆车的后面,或者隐藏在车库的背面。

我不敢再迈出家门一步,甚至连取报纸这样的事情也推给了家人。睡觉的时候,我裹着一堆毯子,躺在洗衣房地板上,因为洗衣房是唯一没有窗户的房间,而且可以从里面反锁。在家人为爷爷举行葬礼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坐在干燥机上,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没日没夜地玩电脑游戏。

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自责,后悔当初没把爷爷的话当回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爷爷精神错乱,觉得他是胡言乱语。我终于体会到了他当时的感受,因为我现在面临着和他一样的处境。尽管我曾尽最大努力让人们觉得我讲的事情是真实合理的,但往往被他们当成疯子一样嘲笑。有一天下午,警察来了。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讲述事发经过,并且描述了那个怪物的样子。他只是应付似的点头,并未作笔录。等我刚说完,他便转过头,问爸爸妈妈有没有送我去看医生。我只能无奈地告诉他有人找我,想找借口离开。

这时,爸爸妈妈终于发火了。这是几个星期以来他们第一次对我发火。我也毫不示弱,怒斥他们把爷爷当成累赘,爷爷一死,他们终于可以解脱了。我哭着说,我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爷爷的人。

警察和爸爸妈妈在外面嘀咕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带来一个人。那人自我介绍说是警察局的素描师。他拿出一张白纸,我一边描述那个怪物,他一边画,不时停笔询问些细节。

“它长了几只眼睛?”

“两只。”

“大功告成!”他说。似乎恶魔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玩意儿,动几下画笔便可以勾勒出来。

我看了一眼他的作品。画纸上的那个东西,除了嘴里多了几条舌头以外,其他的地方和人类没有区别。我想他可能是为了抚慰我而故意画成这样吧,因为最后他甚至说要把草图留给我。

“可是,你们不需要存档吗?”我问。

他皱了皱眉,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哦,当然需要。你看,我差一点给忘了。”

这对我而言,简直是一种侮辱。

即便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和我一起去过现场的瑞奇,也不相信我的话。他赌咒发誓说什么也没看见。那天借着我的手电光,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的啊,更何况还是他报的警。

我们都听到过狗吠,根据这一点,警察得出结论:爷爷是被野狗咬死的。几个星期之前,与“环形村庄”相邻的“世纪丛林”就发生过一起相同的事故,一个女人被一群动物咬死且分食,现场惨不忍睹,而且也是在晚上。

“正因为在晚上,所以谁能断定就是野狗所为呢?”我向瑞奇争辩着。瑞奇不停地摇头,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大致意思是我需要去看精神病医生。

“精神病——你竟然用到这个词,”我说,“谢谢你,瑞奇。能有你这样‘同甘共苦’的朋友,我可真是太走运了!”

这场争辩发生在一天的下午,太阳正要落山。我们坐在我家的屋顶板上。瑞奇叼着烟,交叉双臂,蜷在椅子里,看起来像根弹簧。那张椅子贵得离奇,是爸爸妈妈到亚米希部落旅行的途中发现的。在我家,瑞奇总是显得有些不自在。但是那天下午,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我知道这次让他感到不自在的,不是我家的富丽堂皇,而是我本人。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他说,“如果你再跟别人说恶魔的事,就会有人把你强行带走。那时你可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才艾德’了。”

“闭嘴!”

他扔掉烟头,向栏杆上吐了一口痰。

“难道你一边抽烟,一边还嚼着烟叶?”我厌恶地瞪着他。

“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起码不像你一样是个十足的蠢蛋。”

瑞奇平时不怎么介意我和他开玩笑,但这句话还是超出了他的容忍度。他从椅子里钻出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差点从屋顶上跌了下去。待我站稳冲他叫骂、让他滚蛋时,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再次见到瑞奇,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原来所谓朋友,也不过如此。

后来,爸爸妈妈终于扛不住,还是把我交给了精神病医生。他叫戈兰,沉默寡言,有着橄榄色的皮肤。我丝毫没有反抗,因为我确实需要帮助。

我以为自己病情复杂,但戈兰医生对我进行诊断的进展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面色沉着,不带任何表情,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像在进行催眠。我到他那里去了没几次,他的诊断结果就出来了。他认为,所谓怪物,是我在大脑受刺激的情况下产生的幻想——爷爷的去世让我过于悲伤,所以产生了幻觉。戈兰医生进一步解释说,爷爷讲过的故事在我头脑中形成了关于怪物的最初印象,而亲眼目睹爷爷死亡又让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因此,我才信以为真。

他用了一个专业术语来定义我的病情:应激反应过度。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儿。”妈妈说。戈兰医生的诊断让她总算松了口气。因为不管我得的是什么病,听起来都比“疯了”这个词让她觉得舒服一些。

尽管不再相信有恶魔,可我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夜里还是噩梦不断,白天则焦躁不安,疑神疑鬼,甚至无法与人正常交往。爸爸妈妈不得不请了个家庭教师,我不用再走读了。最后,他们还让我退出了“小额援助”项目,因为修养身体是我当下唯一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