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第3/3页)

李世江越发感兴趣了:“宛奇?”

方子郊道:“是,宛奇。我猜,天地鸿蒙之始,天帝就派遣了宛奇来到人间,专门监督人的梦境,一旦发现有异,立刻将梦吞噬,于是做梦的人或者醒来,或者梦境失去连续性,跌入荒诞。而这位伍生,可能掌握了一种巫术,能够将宛奇从人脑中驱逐,甚至可以设想,他能役使宛奇为自己服务。”

“说得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宛奇会死吗?”

“可能是长生不死的,但它没有记忆。”方子郊指着竹简照片,“这个故事,让我深信伍生掌握了役使宛奇的巫术。你看,楚怀王起初做了一个梦,梦见五个男子想杀他,每次刀刃加胸的时候,他就吓醒了,他每夜都要做这样的梦,终于把自己吓病了。”

“每次吓醒,也是宛奇吞噬了后面的梦,导致他如此吗?”

“理论上说,人类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梦,噩梦这东西根本不会存在,因为这是违背人类趋利避害本性的。但是人类阻挡不了噩梦,说明一直有些力量在阻止人类延续自己的梦境。”

“你的意思是,宛奇吞噬了楚怀王的梦,使他无法应对危难。它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方子郊道,“也许它的任务之一,就是不能让人好过。当然,我们也会做一些美梦,比如捡到钱了,和心爱的人欢愉,但这种梦大多并不完整,且总被荒诞打断。文学作品或者个人所谓的美梦,实际上是人类掩耳盗铃。我以前也相信自己做过全须全尾的美梦,后来细细一想,实际从未做全过,这也正是我们醒来之后总是加倍惆怅的原因,而绝不仅仅因为美梦和现实造成了反差。”

李世江低头沉思:“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也确实没做过他妈的正儿八经的美梦。”他呆了一下,“真的很有意思,你他妈真能胡思乱想。”

方子郊道:“嗯,我们再烧一壶水。”他提起水壶出去了,把水壶放在水池里,打开水龙头,自己跑进了厕所,撒了一泡尿回来。

李世江还沉浸在思考中,他神采奕奕:“老方,你刚才讲的东西太有意思啦,我感觉你去当作家,更有前途。”

“你认为我是在讲传奇故事啊。”

“怎么说呢,我觉得你讲的东西,或许对科学家很有启发,不过吞噬梦的这种东西,究竟是不可能有的嘛,不科学嘛。算了,别想这事了,我只是幻想,真要找出这么个人,该多瑰丽啊。我们在纸上研究古代人到底怎么发音,研究来研究去,谁又敢说自己是真的。”

方子郊也神往:“是啊,该多好。”有时躺在床上,想起读过的竹简,真难以想象,这些文字曾经存在过。它们被无数人书写,在现实生活中发生重大作用。某天突然来了一帮秦国人,占了它们的土地,于是这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已经不是它们的世界,它们就好像是被捏造出来的,应该会很心酸吧?它们一直以为自己很有用很有用,有品位的人都缺不了它们,治身齐家平天下,都缺不了它们,然而一下子就被抛弃了,只能在坟墓里挤成一团,拥抱取暖,使用它们的人已经不在,而且永远也不会重新存在。

李世江走后,方子郊坐在桌前,开始预备下学期的课,同时拟定几篇论文的写作计划。最近为了各种事,搭进很多时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写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遐想,如果梦能持续做下去,那人生就容易满足了,现实中有不痛快,就躺倒做个梦安慰自己。不过,这样大概也就不存在人类社会了,“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人若真能自我满足,谁还在乎谁。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妹妹打来的。

“方子郊,出事了。”他们兄妹间从无互相尊称的习惯。

方子郊道:“什么事?”

“妈妈生病了,住院。”

方子郊心里一沉,肯定是来要钱。他说:“要多少?”

“两三万吧。”

方子郊心乱如麻,这可怎么办?脑子里一霎跳出很多,恐惧、手术、医疗费、折磨、失败、责任以及最后空空如也。他本不擅长处理杂事,留校教书,也是想图轻便。但家里的事,究竟躲不掉的。他有点羞愧,因为悲痛没有占据第一位,若在古代,他必须呼天抢地,否则会被视为不孝。其实他的确很痛苦,只是没有到五内俱焚的地步。他认为这是不对的,可又无法克服,只是对着话筒说:“赶紧想办法借钱,我这里筹到钱马上还。”

去哪筹钱?老人医疗是无底洞,他这种月薪三两千的人,根本承担不起。好在刚刚去讲风水,挣了一万块,银行还没放热,就得取出来。剩下的缺口怎么办呢?中国的农民没有医疗保险,得了病很少上医院,都是躺在床上苦捱,这期间会有几个亲戚来探望,将一包马粪纸包裹的劣质红糖放在床头,说几句安慰话,走了。如此几轮之后,最终躺进棺材。曾听一安徽同学说,她伯父死前郑重对自己的儿子提了一个请求:到淮北县城转一圈,见识一下,死也瞑目。但是,方子郊是拥有最高学位的人,他不能带着一包红糖去见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晚饭也不想吃了,躺在黑暗中思考。手机再次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他单击按钮,来自陈青枝:我在你门口了,你没去食堂吧?

方子郊跳下床,拉开门,昏黄的灯光下,陈青枝像一朵婷婷耸立的白莲,望着他笑,走廊一下子变得无比明亮,他的心也无比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