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他被敲门声惊醒,发现已经九点多。心想,别是陈青枝吧。他赶紧照照镜子,还好,头发不乱,也不算难看。他快速穿上衣服,镇定地开了门,果然是个女孩,但不是陈青枝,而是班上的一个女生,她捧着一堆盘片:“老师,我给你找了一堆恐怖片。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他惭愧道:“太好了。请进,不过我屋里很乱,希望你不介意。”

她笑了笑:“我知道您喜欢熬夜,有一次答辩会,老师和同学都到齐了,就你迟到了二十分钟,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老师们都急了。”

他也笑:“那次啊,主要还是自行车爆了胎,要不哪至于。”

他借口上洗手间,赶紧到水房洗漱了一番。在课堂上,他确实常提到喜欢看恐怖片,最喜欢的恐怖片是《万能钥匙》,再就是西班牙的一些,而好的恐怖片可遇不可求,他要求同学不吝推荐,结果真有好心的孩子送货上门。

他们谈了一早上恐怖电影,最后女生还给他推荐一部韩剧:“老师,你不会鄙视我吧,但这部韩剧真的很好看,让你欲罢不能。”

方子郊知道,前女友也爱看韩剧,一个谈澡堂的片子,据说已经拍到了一百多集,收视率居高不下。他很纳闷这种鬼东西会有那么多女人爱看。后来和一位电影学院的老教授聊天,才恍然大悟。老教授说:“有一年我们学院编剧系和韩国编剧交流,韩国访问团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大妈,一点不像作家。后来发现,人家本来就是家庭妇女,平时就和锅灶菜场打交道,写的剧本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怪不得很本色,很接地气。而中国的家庭伦理剧,基本都是年轻编剧闭着眼睛瞎编出来的。”

她很惊讶:“家庭妇女还会写剧?”

方子郊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口述,有人记录?”他看了看钟,“快中午了,谢谢你的恐怖片,这样吧,我中午请你吃饭,以表感谢,如何?”

女生站起来道:“不了,我自己去食堂吧。这样不好。”但身体并没有动。

方子郊道:“别客气,走吧,老师请学生一顿饭算什么。”

到了附近一餐馆,日本料理。这是对方要求的,灯光很暗。方子郊点了个鳗鱼饭,又点了烤多线鱼脊,香葱柚子醋味渍章鱼,生蛋拌山药丝。女生说:“方老师,太多了。”方子郊说:“不多,日料每份很少,因为日本人饭量很小。”

边吃边扯些淡话,师生坐在一起,又是异性,难免有些不自在。他上了一趟洗手间,穿过走廊,突然看见有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李世江。他对面也是一位女孩,看上去也不大,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只瞥了一眼,却摄取了丰富的内容,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显然互相很熟。他们的表情是亲热还是哀怨,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甚至不能断定。他心头一亮,难道这家伙有私情。这也难怪,李世江家境好,学识丰富,人又长得风流倜傥,性格还宽厚,喜欢他的女生肯定不少。不过他老婆可是家族联姻,门当户对,他也敢?

方子郊回到座位上,若有所思。女生见他心不在焉,说:“男朋友找我有事,我先走了。”方子郊道:“我也吃完了,一起。”

下午,他正在备课,李世江来了,不知道方子郊中午见过他,直接问:“这一趟旅行怎么样?”方子郊说:“还好,让我对中国人有了个深刻认识。”

李世江道:“什么认识,上升到中国的高度了。”

方子郊道:“不懂得哲学提炼,是你们语言研究者的短板。那个老板啊,他带我去书房,书架上一堆堆破旧的线装书,不知哪淘来的垃圾,送我也不要。老板桌后挂着他本人的油画,很牛掰很深沉的样子。说起话来豪气干云,随时站起来叉着腰,仿佛站在井冈山上。我忽然明白,这是中国人的重要特征,没钱的卑躬屈膝,一旦有点钱,立刻人五人六。即使不能攻城掠地,斩将搴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也要作威作福,巴不得人人叫他主公。你得配合他,因为他已做出一副折节下士之态,若你不表现得受宠若惊,他就要很不高兴了。中国人多少都有点帝王情节,只看有没有能力和机会罢了。”

李世江说:“说得也是,听我妈说,她家有个亲戚,男的,原本是农民,八十年代,因为养鸭挣了点钱,就找了一块空地修大宅子,想建一个村庄,自己成为村庄的太祖。但后来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当地公安,胡乱安个罪名,捉进去打死了,家产全部充公。可是不对啊,我也是中国人,怎么就没这么庸俗呢?”

“那也没见你娶个丫鬟做老婆。”

“兄弟,这事就别提了,人都有弱点啊。”

方子郊点头:“好吧,刚才你说的故事,又涉及到中国为什么一直搞不好的问题了。从先秦以来,法律就规定,一旦有罪,田宅家产甚至妻子儿女都要充公。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来中国旅游,在南京看见土地肥沃而荒芜,劝一中国商人置办田产,得到回答,很多事考虑了也没用,我们中国人和你们日本人不一样,谁知道房子什么时候会被烧?谁知道家人什么时候会被杀?我们无暇关注未来,只能暂且沉迷酒色。”

“扯到沉重话题了,跟我们无关,说点轻松的吧。”

“关系还是有的。”方子郊道,“只是我们无能为力罢了。”

李世江道:“我家那位过得很满意,说现在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我受她影响,也就得过且过了。不过确实我们无力回天,那么多专业搞政治的,那么多职业革命家,都没把国家搞好,我们这种外行,能有什么办法?从我懂事起,我就不愿思考这些问题,越思考越可怕。说说吧,那半篇帛书应该已经释出了吧?”

“基本释读出来了,也是一个故事,否则不可能。这故事可以确定在古书上出现过,并不是楚国人独创的。故事的基础,有一部分和《晏子春秋》里一故事相合。”

“哦,又有所本,那有没可能是现在人伪造?”

“这倒不至于,伪造的文字,专业人士用鼻子就能嗅出来。比如曹操的高陵,社会上都争论是不是真墓,是不是炒作。史学界也有人不信。但你看那写着随葬品的石牌,遣词造句,现代人谁能仿造?这么说吧,即便这抄的是《毛主席语录》,我也相信是楚国人抄的。”他用手指弹着帛书照片。

李世江哈哈大笑:“最后一句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