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间 第二章(第3/6页)

但是我忍住了。

斯维特兰娜还没有通上情报安全课程,这门课程要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后才开始上。依我看,这门课程应该早点上,但针对每一个他者都要制定与其特点相适应的个别授课计划,这需要时间。

在斯维特兰娜经过这种考验之后,她会学会沉默,学会说话。这是最轻松,同时也是最艰难的课程。开始时会给你信息,分量是严加控制地分好的,是按一定的程序编排的。听到的部分信息是真话,部分是谎话。有些事是公开和毫无拘束地对你讲的,有些事是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告诉你的,而有些事你是“偶然”得知的、偷听到的、偷看到的。

你所得知的一切都将在你的体内徘徊游荡,引起疼痛和恐惧,渴望冲到外面去,撕裂心脏,要求你作出反应,刻不容缓的和冒失的反应。在授课中会对你说那些总的来说是对他者生活并不必要的各种无稽之谈。因为,主要的考验和培训是在你的心灵里进行的。

真正在这里出洋相的情况很少。毕竟这是培训,而不是考试。给每个人设置的那个高度都是他所能超越的,当然是在尽全力的情况下,当然要在带刺铁丝编成的栅栏上留下一片片皮毛和斑斑血迹之后才行。

但是,当那些对你来说真的是很亲密的,或者哪怕只是你所喜欢的人经历这一课程的考验时,你就会开始有被人折断身子、并被撕成碎块的感觉。你觉察到奇怪的目光投向你,你就会猜测,你的朋友在培训班的范围内究竟了解了些什么?了解了什么样的真话?了解了什么样的谎话?

受培训的人对自己、对周围的世界、对自己的父母和朋友能了解些什么?

然后他将会产生一个可怕的、无法容忍的欲望——帮助的欲望,解释、暗示、指点的欲望。

不过任何一个通过这门课程的人都不会受这一欲望的支配。因为你要学习的正是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即使为此备受折磨。这样你才能学会什么时候可以说话和该说些什么。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可以说和应该说的。不过要正确地挑选时间,否则说真话会比说谎言还要糟糕。

“奥莉加?”

“你会明白的,”我说,“不过要等等。”

透过黄昏界看了一眼后,我把汽车开向前去,开进了一辆难看的吉普车和一辆军用卡车中间。碰到卡车边,反光镜“啪”一声,折了起来——我无所谓。汽车首先过了十字路口,在转弯处汽车轮胎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然后朝“热情者”公路疾驶而去。

“他爱我吗?”斯维特兰娜突然问道,“究竟爱还是不爱?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汽车摇晃起来,但是斯维特兰娜对此并不在意。我感觉到,她提这个问题并不是第一次。她和奥莉加有过的交谈显然是严肃的和没有结果的。

“也许他爱你吧?”

完了。现在我不能沉默了。

“安东对奥莉加很好。”我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和自己躯体的女主人。这是故意的,但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客套话。“战斗的友谊。仅此而已。”

要是她向奥莉加提问题,就像对我一样,那么不撒谎将难以对付过去。

但是斯维特兰娜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碰了一下我的手,好像请求我原谅。

现在我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你不问了?”

她轻松地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明白。安东的举止很奇怪。有时他似乎因为我而欣喜若狂。有时我对他来说又似乎只不过是许多熟识的他者中的一个。战斗的同志。”

“命运的结扣。”我简单地回答。

“什么?”

“这些你还没有经历过,斯维塔。”

“那么你解释一下!”

“你会明白的,”我把车开得越来越快,这大概也是奥莉加躯体的惯性反应,“你会明白的,当他第一次到你家的时候……”

“我知道,我受过暗示,他说过。”斯维特兰娜斩钉截铁地回答。

“问题不在这里。当你知道真相时,暗示就被取消了。等你学会看命运的时候——你一定能学会的,而且将比我学得好得多——你就会明白。”

“人们说,命运是变化无常的。”

“命运是多变的。安东来你这儿时就知道,一旦成功他就会爱上你。”

斯维特兰娜沉默了一会儿。我感觉得到,她的两颊微微发红,但这也许只是被敞篷车里的风刮的。

“那又怎样呢?”

“你知道什么叫命中注定的爱情吗?”

“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吗?”斯维特兰娜甚至愤怒得颤抖了一下。“当人们相爱的时候,当人们在成千上万、数百万人中间寻找时……这一直就是命运呀!”

于是,我又觉得她是那个已经开始消失的、无比天真的姑娘,她能够憎恨的甚至只有自己。

“不,斯维塔,你听过那样的类比吗:爱情——这是花?”

“是的。”

“花可以培育,斯维塔。可以买,或者别人会赠送。”

“安东他买过吗?”

“没有,”我说道,或许说得过于生硬了。“作为礼物他收到过,命运的礼物。”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这是爱情呢?”

“斯维塔,剪下的花朵是美丽的,但它们活不长,即使被关切地插在装着清新的水的玻璃花瓶里,它们也会凋谢的。”

“他害怕爱我,”斯维塔若有所思地说,“是这样吗?我不怕,因为我不知道这点。”

我在临时停泊着的汽车中间躲闪穿插着朝一幢房子驶去。汽车大多是“日古力”牌和“莫斯科人”牌的。平民区。

“为什么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斯维特兰娜问,“我为什么要追问答案呢?你怎么会知道答案,奥莉加?只是因为你有四百四十三岁了吗?”

听了这个数字,我浑身一哆嗦。是的,丰富的生活经验。极其丰富。

明年奥莉加会有一个意义独特的生日。

真愿意相信,我的躯体将会以如此之美的肉体形式留下来,就算只持续这年龄的四分之一那么久也行。

“我们走吧。”

我停下汽车,不去管它。反正人类想都不会想到要把它偷走,保护性的咒语比任何警报器都更可靠。我默默地、一本正经地与斯维特兰娜登上楼梯,走到她的住宅。

这里当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斯维特兰娜辞掉了工作,但是她的奖学金和成为他者得到的“补助费”大大超过了医生微薄的收入。她换了电视机,只是我不明白她什么时候有时间看它。电视机很豪华,宽屏幕,对她的住宅来说显得太大。看到这个意外苏醒过来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真的很令人开心。一开始这种向往会出现在大家的心里,大概就像一种防御性反应。当周围的世界即将崩溃的时候,当原先的恐惧和忧虑即将消失,而另一些未知的模糊不清的东西即将来取代它们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开始实现生活中的某些不久前似乎还不大现实的理想。某些人在一些餐厅里转来转去,某些人购买了昂贵的小汽车,某些人穿着巴黎高级时装。这持续不了多久,也不是因为你不会成为巡查队的百万富翁。只是昨天还那么急切的需求本身开始消失,成为往事。永远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