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二 · 槐 西 杂 志 二(第4/30页)

张一科,已经忘了他是哪里人了。他带着妻子到塞外谋生,在一个西商家里做雇工。商人喜爱他的妻子,为她挥金如土,没有几年,财产都归了张一科,反而在张一科家中寄食。妻子厌恶蔑视这个商人,谩骂着叫他走。张一科说:“没有这个人,我们也没有今天的日子,背弃他是不吉利的。”坚决不肯把商人赶出去。有一天,妻子拿着木棒赶商人,张一科怒骂妻子。妻子也回嘴骂道:“他并不是喜爱我,而是迷恋我的姿色。我也不是喜欢他,而是贪图他的财产。他用财产来交换女色,女色已经得到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我用女色来博取财产,他的财产已经光了,他也不能责备我。这时候不赶他走,留着干什么!”张一科更加愤怒,竟然拔刀把妻子杀死了。他先拿出一百两银子送给商人,然后自首进了监狱。还有一个人,忘了他的姓名了,他也带着妻子到塞外去。妻子病死后,他穷得回不了家乡,就要讨饭了。忽然,有个西商把他叫到店里,送他五十两银子。这个人觉得赠送的银子太丰厚,一定要商人讲出理由。商人悄悄地说:“我和你妻子最亲热,你并不知道。你妻子临死前,悄悄把你托付给我。我不忍心辜负死者,所以资助你回家乡。”这个人愤怒地把银子扔在地上,和商人打架一直打到官府。这两件事相隔不到一个月。

相国温福公当时镇守乌鲁木齐。有一天,在秀野亭宴请下属,酒席之间谈论到这两件事。当过竹山县令的陈颢桥说:“一个不因为贫富变化就改变交情,一个不因为生死变化就背叛诺言,他们虽然都是市井小民,但都有古时纯朴的道义,值得流传的。”温公皱着眉头说:“当然是古时纯朴的道义。不过,张一科的行为值得宣扬吗?”后来,杀妻的张一科被判抵罪,但判决很轻;赠送银子的商人被判杖刑,但不用带枷示众。温公想了很久,感慨地说:“都不符合律条。不过,人情淡薄已经很长久了,衙门这样报上来,就这样发落算了。”

嘉祥曾映华言:一夕秋月澄明,与数友散步场圃外,忽旋风滚滚,自东南来,中有十馀鬼,互相牵曳,且殴且詈。尚能辨其一二语,似争朱、陆异同也。门户之祸,乃下彻黄泉乎!

译文

嘉祥县人曾映华说:秋天一个月色澄明的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场园外散步,忽然,从东南方旋风滚滚一路刮来,其中有十几个鬼,互相拉扯着,又打又骂。还能听清他们说的一两句话,好像是在争论宋代理学家朱熹、陆九渊的学术异同。各立门派的祸患,还一直延续到阴间呢!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箠。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右见《永乐大典》,题曰《李芳树刺血诗》,不著朝代,亦不详芳树始末。不知为所自作,如窦玄妻诗,为时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诗也。世无传本,余校勘《四库》偶见之。爱其缠绵悱恻,无一毫怨怒之意,殆可泣鬼神。令馆吏录出一纸,久而失去。今于役滦阳,检点旧帙,忽于小箧内得之。沉湮数百年,终见于世,岂非贞魂怨魄,精贯三光,有不可磨灭者乎!陆耳山副宪曰:“此诗次韩蕲王孙女诗前;彼在宋末,则芳树必宋人。”以例推之,想当然也。

注释

稿砧:稿,是禾草,砧,是砧板。古人切草,把草放在砧板上,用鈇来斩;鈇是类似斧子的一种砍刀。“鈇”和“夫”同音,所以用“稿砧”作隐语,来隐射鈇,而暗指丈夫。

窦玄妻:窦玄,字叔高,汉代人。为人状貌绝异,天子让他与原配妻子离异,再将公主嫁他。窦妻悲怨,寄书信与《古怨歌》一首给丈夫,当时人都很怜悯这位弃妇的遭遇。

焦仲卿妻:指《孔雀东南飞》诗中的刘兰芝。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韩蕲王:即韩世忠,南宋抗金名将。

译文

有一首诗云:“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箠。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这首诗见于《永乐大典》,题目叫做《李芳树刺血诗》,没有注明创作年代,也不清楚李芳树的生平。不知是自述,就像窦玄妻子写的诗一样呢,还是由同时代的人代写,就像焦仲卿妻诗一样。这首诗世上没有流传的本子,我在校勘《四库全书》时偶然发现的。我喜欢诗歌中缠绵悱恻的,却没有一丝怨恨的情绪,恐怕连鬼神听后都会为之落泪的。我让馆吏把这首诗抄录出一份,可是时间一长就找不到了。来到滦阳供职后,在清点旧书时,忽然在一个小箱子里见到了这首诗。它被埋没了几百年,终于又重见于世,这难道不是那个女子的贞节哀怨的灵魂,直贯日、月、星三光,才让诗歌具有了不可磨灭的价值吗?陆耳山副都御史说:“这首诗编排在南宋蕲王韩世忠孙女所作的诗之前;蕲王的孙女生活在宋代末年,那么芳树一定是宋朝人。”根据惯例推断,想来应当是这样。